“您觉得这把剑如何?”
尼可洛松开了用以支撑身体的拐杖,倚在一旁的长椅上,伸手接过了这把沉甸甸的剑,剑鞘是用做小牛皮做的,摸着就如同女人的肌肤一样柔软嫩滑,剑格上雕刻着美第奇家族的纹章,剑柄上的圆头则镶嵌着一块光润无暇的红宝石,他拔出剑身,打量了一会刀刃在太阳下反射出的光芒,又比划了两下。受伤的腿不允许他做出更多的动作,但这也已经足够了。
“是把好剑。”他说道,倒转剑柄,递了回去,又抓起了拐杖,“但是一把好剑不足以让您夺回佛罗伦萨。”
洛伦佐闻言抬起头,他有一双温和,毅然,又富有同情心的深棕色眼睛,仿佛有一颗苍天大树坚韧地在眼眸中生长,总是让尼可洛忍不住想起他同名的祖父。在这个即将步入中年的男人身上他能看到许多与当年的老洛伦佐·美第奇一模一样的特质,尤其是那藏不住的野心。
“我当然明白这一点。”他若无其事地微笑了起来,洛伦佐就连五官也与祖父非常相似,唯一的不同是他蓄起了胡子,茂密的毛发包围着那薄得几乎看不见的嘴唇,“但作为必须带领着军队上阵的将领,一把好剑是必不可少的。”他眼神里泛起一丝热切,是冰冷冷的雪上烧起的一团炽焰,“我还希望——也许您能指导我一式半招。”
尼可洛淡然一笑,用拐杖轻轻地敲了敲自己的腿,他能捡回一条命,已经是万幸了,因此对于自己再也不能正常走路这一点,他并不在意,“我这个样子,已经无法再指导任何人了。”
洛伦佐并不甘心。他费了老大的气力才将尼可洛从波吉亚家族雇来的士兵中救下来,自然指望着他能为自己做点什么,“我听说,如今佛罗伦萨的第一剑客叶可,就是您教出来的——”
“是的,”尼可洛想起自己的弟子,笑意转为了一种隐隐的骄傲,“如果你能找到他的话——”
叶可此刻还不知道驾驶着灰冠雀号去了哪儿呢,他心想。
自从两年前她继承了那艘船后,尼可洛就极少听说与她行踪有关的消息,即便有时她在佛罗伦萨留得久了些,那也是为了应付一些慕名前来的挑战者,维持住她“佛罗伦萨第一剑客”的名声。自从三年前她击败了那不勒斯的第一剑客以后,便为自己赢得了这荣誉——这一头衔能让波吉亚家族忌惮她的实力,也能更好的保护她为自己建立的情报网,还有那些被纳入她羽翼下的乞丐,小偷,支女。
“叶可?那不就是那个被奥斯曼帝国巨额悬赏的海盗吗?”一道苍老柔和的女声在尼可洛身后响起,洛伦佐快步越过他,抢上去扶住了站在长廊大理石柱旁的白发妇人,尼可洛跟着转过身来,向她欠了欠身,作为行礼。
“您弄错了,卢克雷齐娅姑姑,”洛伦佐将她扶到花园的长椅上坐下,言行毕恭毕敬。毕竟,她是美第奇家族唯一幸存的上一辈,洛伦佐自己的父亲,还有他其他的亲戚,都在1494年死去了,“那是海盗船长叶可。”
尼可洛抓着拐杖的手指指节白了,他当然知道海盗船长叶可,与佛罗伦萨第一剑客叶可,还有那个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女孩,叶可明娜,是同一个人。但他想不到这孩子做了什么会让奥斯曼帝国盯上——奥斯曼帝国在地中海的势力极大,要是惹恼了他们,叶可的走私生意怕是再也做不下去了。
但他随即又让自己宽心,叶可既狡猾又聪明,为自己制造了好几个假身份,即便海上的身份被通缉,她逃回佛罗伦萨仍然能安然无虞,其他为了赏金而追捕她的海盗,私掠船长,还有走私船长,总不至于还追到城内中去,更不要说佛罗伦萨城里到处都是叶可的耳目,那座城市既属于波吉亚家族,也属于那个被支女们养大的孤儿。
“洛伦佐,能让我们单独谈谈吗?”
坐在长椅上的妇人发话了,她今年已经六十多岁了,脸上却不见多少皱纹,尽管两鬓全白,仍可从秀丽的五官中窥见当年的明艳动人。尼可洛清楚地记得卢克雷齐娅·美第奇与雅各布·萨尔维亚蒂大婚时的情形,那时,还是个孩子的他兴奋地挤到街边,企图从马车拢着纱布的窗子内一窥新娘的美貌,却只能在人头济济间看到一头如同金子般灿烂的长发闪过。
转眼数十年过去,当初的美人与当初风光无限的美第奇家族,具已迟暮。
“我已经是个老人了,洛伦佐,”看见自己的侄子犹豫不决,卢克雷齐娅又添了一句,语气坚决,“大部分的规矩对我来说都已经不适用了,没有人会对我单独和一个男人谈话这种事说三道四的。”
很明显,那并不是洛伦佐犹豫不决的原因,但卢克雷齐娅的话堵住了他所有辩解的可能性。
等回荡在长廊上的脚步声已经彻底听不见了,卢克雷齐娅才将目光转到了尼可洛的身上,“请坐。”她微笑着说道,指了指另一边的长椅,“您腿脚不便,得好好注意才行。”
尼可洛没有推辞,他隐约有种预感,决定将他从波吉亚家族手中救下来的,恐怕并不是洛伦佐,而是眼前的老妇人。
花园里静悄悄的,连一丝虫鸣也听不见,马赛的冬天并不寒冷,不至于带走大部分的色彩,但却足以让大地沉默。与佛罗伦萨的宅邸相比,这座弗朗索瓦一世专门拨给流亡到法国的美第奇家族居住的修道院,就显得破败又凋零。中央只种了一颗可怜的小橘子树——与其说是树,倒不如说更像是一根发育不良的树杈——绿荫下杂草丛生,偶尔会无声无息地窜过一道灰黑的影子。活在这个屋檐下的老鼠也学会了不语,也许它也被复仇,复辟,复兴的压力给迫得喘不过气来。
“上一次我与您见面的时候,您还不是意大利半岛的第一剑客。”
老妇人幽幽地开口了,她的话一下子带回了十几年前的回忆。尼可洛长叹了一声,没有接话。
“您那时是佛罗伦萨共和国十人委员会的秘书,是国务厅的长官,人人都说您谋略过人,武艺出众,在共和国的前途无限,将来必定大有作为。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您穿着罗马式的长袍,从领主宫门口意气风发地走出的模样,您那时刚刚陪同我的堂弟会见教皇归来,而我坐在马车中等待着他为我们家族带来好消息。”
尼可洛同样清晰地记得那一天。同年,老洛伦佐·美第奇去世了,他的效忠对象就变成了他的儿子,皮耶罗·美第奇。尼可洛一直认为,倘若最后美第奇家族掌权的并非那个外强中干的男人,而是卢克雷齐娅的堂弟,朱利奥·美第奇,或许今日的意大利半岛便会是完全不同的情形。
“只是,事后再想起,那根本不是什么好消息,不是吗?”老妇人的语气渐渐苦涩,声音微弱下去,就像庭院中小橘子树上的枯叶一般,憔悴暗黄,“我们以为命运已经在前方为美第奇家族准备好了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未来,却不知道我们在那一天就走进了狮子的血盆大口。我与洛伦佐,都不过是牙缝中漏出的几星血肉罢了。”
尼可洛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1494年,查理五世入侵佛罗伦萨,所有未曾来得及在那一日逃离的美第奇家族成员——除了那些已经嫁作人妇,不再以美第奇为姓的女人——都被查理五世下令处死。他梦想着将整个统一的意大利半岛都纳入神圣罗马帝国的统治之下,自然不会容许像美第奇家族这样势力根深蒂固的贵族在这片土地上留下残余的影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