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尖锐地钻进鼻腔,霸道地攫住了一切感知,比眼前模糊晃动着的惨白灯光更早地宣告了现实。
醒了。
眼皮沉重地掀动,几次开阖后,视野里才艰难地拼凑出陌生的轮廓。冰冷的金属床栏,滴滴轻响的仪器,还有一旁悬挂着的半袋透明液体,顺着细长的管子,蜿蜒向下,没入她手背的胶布下。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洁净到毫无生气的味道,与刚才……与刚才那裹挟着她的浓稠暖意截然不同。
刚才……
心口猛地一缩,像被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喘不上气。
一位穿着白大褂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上方,声音隔着一层纱似的传来:“……醒了就好。昏迷了三日,脑部扫描未见异常,但还需要观察……”
三天?
才……三天?
那声音兀自说着注意事项,平和,理性,是医者惯有的冷静腔调。可她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耳畔嗡嗡作响,有什么东西在尖锐地鸣叫,盖过了一切。不是仪器的声音,是梦碎裂的余响。
三天?怎么可能只是三天!
那分明是一生。是四季轮转了多少次,是青丝缠绕过指尖又悄悄染了霜,是庭院里那棵老树绿了又黄、黄了又绿了多少回。是每一个清晨在他臂弯里醒来的踏实,是每一次孩童嬉闹扑入怀中的沉甸,是夜里共剪西窗烛时,他眼底映着的、只属于她的温柔星火。
她与他,携手白头。
儿女绕膝,承欢膝下。
那一声声软糯清脆的“娘亲”……不是还在耳边响着吗?笑闹着,奔跑着,带着奶香气的小手紧紧搂着她的脖颈。
还有他……他掌心粗粝的温热,此刻仿佛还牢牢包裹着她的指尖,那么真实,烫得她几乎要落泪。他最后看她的那一眼,满是皱纹的眼睛里盛着的仍是数十年前那般不曾褪色的爱恋与不舍……
那不是梦。那怎么可能是梦?
她怔怔地睁着眼,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上方一片单调乏味的天花板上,白得刺眼,白得空洞,白得……残忍。
喉咙干得发紧,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被掏空后的涩痛。那三日大梦,倾尽了她一生的悲欢,重量却无处安放,只能沉沉压在心口,压得她快要碎裂开来。
护士过来调整了一下滴速,温和地说了句什么。她毫无反应,像一尊被抽走了魂灵的塑像,只有眼角悄无声息地滑下一行温热,迅速没入鬓发,留下冰凉的湿痕。
她忽然生出一种强烈到令人窒息的渴望——倘若所谓的“康复”,就是彻底遗忘那场大梦,就是被逼着承认那刻骨铭心的一切从未发生,就是将她生命中最饱满、最完满的部分定义为“虚无”……
那她宁愿永远不要醒来。
她宁愿永远溺毙在那场醒不来的长梦里。
世上最痛的,原不是求不得。是上天猝不及防地赠你一场完美无瑕,让你尝尽其中每一寸细碎的甜蜜与温暖,在你心甘情愿沉沦至最深时,再将你粗暴地拽回荒芜的岸上,逼着你,亲手为自己那段真实跳动过、炽热燃烧过的人生,钉上“虚假”的棺盖。
她缓缓蜷缩起来,将那只残留着虚幻温度的手,紧紧贴在自己空洞生疼的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