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掌柜鼻子里哼了一声,动作麻利地拉开抽屉,摸出几张皱巴巴的零票——一张五元,三张一元,捻了捻,丢在柜台上。“喏,八块。拿好。”纸币滑到张二蛋面前,带着油腻的触感。
张二蛋的目光掠过那几张零钱,最终定格在《资本论》封面上烫金的书名上。邻居大哥塞给他时,书页里还夹着半块早已干硬发黑的馍馍当书签。他伸出手,不是去拿钱,而是再次拿起那本沉重的书,手指因用力而关节泛白。他翻开封面,扉页上邻居大哥用铅笔写下的“别信命!”三个字,字迹依旧倔强。他小心翼翼地将夹在书页中的半块黑馍书签取出,那干硬的、边缘粗糙的馍块,像一块凝固的黑色心脏。他把它紧紧攥在手心,粗糙的棱角硌着皮肉,带来一丝真实的痛感。然后,他才伸出另一只手,指尖微微颤抖着,将柜台上那几张沾着油污的纸币一张张抹平,叠好,缓慢地、珍而重之地塞进自己洗得发白、同样打着补丁的裤子口袋里。纸币的边缘摩擦着粗糙的布料,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做完这一切,他抱着那本《资本论》,像抱着一个婴儿,也像抱着一块烧红的烙铁,转过身,沉默地走出了“博古斋”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旧木门,将身后那昏暗的光线、腐朽的霉味和老掌柜冷漠的目光,一起关在了门内。门框上方的铃铛因他的离开而晃动,发出几声空洞、喑哑的叮当声,如同微弱的嘲弄。
门外,县城夜晚的喧嚣扑面而来。霓虹闪烁,车灯如流,远处高楼巨大的广告牌变换着炫目的色彩,将夜空映照得光怪陆离。这繁华的光影落在他身上,却只照出一个抱着破旧书本、踽踽独行的单薄剪影,显得格格不入,异常孤寂。他沿着人行道边缘,低着头,一步一步,朝着长途汽车站的方向挪去。城市的灯光将他脚下影子拉长又缩短,扭曲变形,像一个沉默而悲伤的傀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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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更深了。山风穿过牛头沟嶙峋的岩石,发出呜呜的悲鸣,如同无数亡魂在黑暗中恸哭。卧牛山村口,那根歪斜的木头电线杆上,挂着一盏锈迹斑斑的老式煤油灯。豆大的火苗在玻璃罩子里顽强地跳跃着,昏黄的光晕仅能勉强照亮灯下几尺见方的泥地,光晕边缘之外,便是浓得化不开的、沉甸甸的山野黑暗。张二蛋背着那个蓝布包袱的身影,就在这微弱光圈的边缘停了下来,像被黑暗吞噬前最后的驻足。
他最后望了一眼身后沉睡的村庄。零星几点的灯火在浓黑中明灭,如同将熄的炭火。母亲那压抑的咳嗽声似乎还在耳边回荡,父亲失去腿后躺在土炕上空洞绝望的眼神,邻居大哥塞给他《资本论》时粗糙手掌的温度和那句嘶哑的嘱托……无数画面和声音交织成一张沉重的网,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那片生养他又埋葬了他所有希望的黑土地,抬脚就要踏入前方更深的黑暗,踏上那条通往未知的、狭窄的独木桥。
“二蛋!等等!张二蛋——!”
一个急促、喘息着的声音,伴随着凌乱踉跄的脚步声,骤然撕裂了山村的寂静,从身后浓稠的黑暗里传来。
张二蛋脚步一顿,愕然回头。只见村口那条蜿蜒的土路上,一个熟悉而佝偻的身影正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而来。是赵建国老师!他跑得气喘吁吁,平日里梳理得还算整齐的花白头发此刻被山风吹得凌乱不堪,贴在汗湿的额头上。身上那件洗得发灰的旧中山装扣子都扣错了位,一只裤脚还沾着泥点。他跑得如此之快,如此不顾一切,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赶。
“赵…赵老师?”张二蛋愣住了,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干涩。
赵建国终于跑到煤油灯微弱的光晕下,一手撑着膝盖,一手按着起伏剧烈的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色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异常苍白,嘴唇也有些发紫。他显然是一路从学校狂奔过来的,至少十几里山路。
“二蛋…呼…呼…等等…等等…”赵建国喘得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额角青筋凸起,冷汗涔涔。他艰难地直起腰,手忙脚乱地在身上几个口袋里摸索着,掏出一个用旧报纸仔细包裹、折了好几折的小方块。报纸边缘已经磨损泛黄。
他不由分说,一把将这个还带着体温的小方块用力塞进张二蛋手里,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急切。他的手指冰凉,还在微微颤抖。
“拿着…拿着这个!”赵建国终于喘匀了一口气,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带着不容拒绝的力度,眼神在昏暗中亮得惊人,“去省城…不能…不能没点钱傍身…穷家富路…拿着!”
那纸包入手微沉,带着人体的温热和纸张特有的粗糙感。张二蛋低头看着手中这简陋的包裹,不用打开,他也知道里面是什么。那是赵老师微薄的工资,是他给师娘抓药的钱,是他自己那瓶廉价的、永远喝不完的止咳糖浆的钱!那温热仿佛瞬间变成了滚烫的烙铁,灼烧着他的掌心,一直烫到心里。他猛地抬起头,昏黄的灯光下,清晰地看到赵建国鬓边又多了许多刺眼的白发,眼角的皱纹如同刀刻般深邃,脸色灰败,嘴唇因为剧烈的奔跑和咳嗽而失去了血色。他整个人像一株在寒风中苦苦支撑的老树,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吹折。
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张二蛋的鼻腔,眼前瞬间一片模糊。他喉咙里像堵了一块烧红的炭,哽咽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拼命摇头,将那包着钱的旧报纸包裹用力地、几乎是决绝地推回赵建国怀里。动作太大,包袱从肩上滑落,那本《资本论》和卷了边的《高考志愿填报指南》掉了出来,书页摊开在冰冷的泥地上,像两只垂死的蝴蝶。
“不…赵老师…不能…”张二蛋的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压抑的哭腔,“您…您留着…买药…您看您的咳嗽…”他指着赵建国剧烈起伏、仿佛随时会散架的胸膛,目光落在老师中山装那鼓囊囊的口袋上——那里隐约露出半截熟悉的棕色小药瓶,正是那瓶廉价的止咳糖浆。
赵建国看着被推回来的钱,又看看地上散落的书,再看看眼前这个倔强、瘦削、眼含泪光却死死咬着牙不肯哭出来的学生,一股巨大的悲怆瞬间攫住了他。他挺直的腰背仿佛被这巨大的悲怆压垮了,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身体佝偻得像只虾米,不得不伸手扶住旁边那根冰冷粗糙的电线杆才勉强站稳。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全身,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张二蛋慌忙弯下腰,捡起地上的书,胡乱地拍掉书页上的尘土,重新塞回包袱里。他不敢再看赵建国咳得痛苦的样子,猛地转过身,几乎是逃也似的,一头扎进了煤油灯光晕之外无边无际的黑暗里。他怕再停留一秒,自己强筑的心防就会彻底崩塌。
“二蛋——!”赵建国嘶哑的喊声追了上来,带着绝望般的挽留,随即又被更猛烈的咳嗽声淹没。
张二蛋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他只是在浓稠的黑暗中,用尽全身力气喊了一声,声音被山风吹得七零八落,带着哽咽的余音:
“老师——!保重——!”
脚步声在黑暗中迅速远去,消失在山风的呜咽里。村口,只剩下赵建国一个人。他佝偻着背,扶着冰冷粗糙的电线杆,咳得浑身颤抖,许久才慢慢平息。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直起身,手里紧紧攥着那个被学生推回来的、用旧报纸包裹的微薄积蓄。昏黄的煤油灯光落在他身上,将他孤独的影子拉得细长,投射在身后冰冷的大地上,像一个巨大的、无言的问号,又像一道深刻的、无法愈合的伤疤。
他抬起头,望向县城的方向。越过层层叠叠、沉默如巨兽脊背的卧牛山峦,在那片遥远的、灯火辉煌的所在,林家的庆功宴想必正进行到高潮。水晶吊灯的光芒、鱼子酱的黑珍珠光泽、酒杯碰撞的清脆声响、虚伪却热烈的恭维……仿佛与这村口孤灯下的寒冷、咳喘、贫瘠和绝望,存在于两个永不相交的时空。
赵建国浑浊的目光最终落在掌心那个小小的纸包上,粗糙的旧报纸硌着皮肤。他慢慢抬起另一只手,伸进中山装鼓囊的口袋,摸出了那半瓶廉价的止咳糖浆。深棕色的药液在昏黄的灯光下微微晃动。他拧开瓶盖,没有喝,只是凑到鼻端,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那熟悉的、带着强烈薄荷和甘草混合的、廉价却真实的气味。仿佛这苦涩的味道,能稍稍驱散心头那无边无际的寒冷和无力。
他攥紧了药瓶和那个小小的纸包,像是攥着自己仅存的、微不足道的坚持。然后,他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转身朝着学校的方向挪去。花白的头颅低垂着,身影在煤油灯微弱的光晕里摇晃了一下,最终也融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只留下那盏孤灯,在呼啸的山风中,火苗疯狂地跳跃、挣扎,顽强地抵抗着四面八方的沉沉夜色,仿佛随时都会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