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满堂”酒楼最大的“锦绣厅”包厢里,喧嚣声浪几乎要掀翻描金绘彩的天花板。巨大的水晶吊灯垂落,无数切割面将灯光折射成一片炫目的、流动的光瀑,倾泻在铺着洁白提花桌布的巨大圆桌上。光瀑所及之处,盘碟交错,觥筹晃动,反射着令人眼花缭乱的冷光。空气里混杂着浓郁的食物香气、酒精的辛辣以及高级香水甜腻的尾调,形成一种令人微醺又窒息的氛围。
这场名义上的“毕业散伙饭”,早已在周强刻意的引导和城市学生们的推波助澜下,演变成一场奢侈的狂欢。转盘上,最显眼的是一只足有小臂长的龙虾残骸,通体呈现出一种近乎妖异的橘红色。巨大的虾头狰狞地张着口器,空洞的眼窝反射着水晶灯冰冷的光。虾壳被暴力地撕开、掏空,凌乱地堆叠在精致的骨碟里,像某种史前巨兽的化石。虾肉早已被分食殆尽,只留下几缕断裂的白色筋膜,粘在锯齿状的壳缘上。几滴凝固的、金黄色的油脂,如同泪珠,挂在鲜艳的壳上,在灯光下闪烁着腻人的光泽。
周强无疑是这场宴会的绝对主角。他穿着一件骚包的亮紫色紧身t恤,脖子上挂着一条粗得有些夸张的银色链子,随着他夸张的动作叮当作响。他满面红光,正挥舞着手中的高脚杯,杯中的琥珀色洋酒随着他的动作剧烈摇晃,几乎要泼溅出来。
“喝!都他妈给我喝!今天不醉不归!”他扯着嗓子,声音因为酒精和亢奋而有些变调,目光扫过桌上略显拘谨的农村学生,带着毫不掩饰的睥睨,“别他妈一个个跟霜打的茄子似的!给老子高兴点!这可是散伙饭!一辈子就这一次!”
他旁边几个同样衣着光鲜的男生立刻大声附和,碰杯声、哄笑声此起彼伏,将气氛推向又一个高潮。
林雪薇坐在周强斜对面的位置。她穿着一身质地精良、剪裁完美的香槟色小礼服裙,裙摆优雅地垂落,包裹着她纤细的腰身。这身装扮将她衬得如同橱窗里昂贵的洋娃娃,精致却缺乏生气。她的面前也摆着几只空碟,里面盛着些许龙虾壳的碎片和几根被啃噬得干干净净的骨头。她吃得很少,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坐着,手里端着一杯几乎未动的红酒。水晶灯的光线落在她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却无法照亮她眼底深处那一片沉寂的茫然。
她的目光偶尔会掠过桌面,掠过那些堆积如山的昂贵残骸,掠过周强那张因酒精而扭曲、兴奋的脸,最终落向包厢角落里那个空着的座位——那是留给夏侯北的。椅子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光洁的椅面反射着吊灯冰冷的光,没有一丝人气。每当她的目光触及那个空座,眼底的茫然深处,便会掠过一丝极快、难以捕捉的复杂情绪,像是惋惜,又像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解脱。
张二蛋坐在靠近门口、灯光相对黯淡的位置。他身上依旧是那件洗得发白、领口和袖口都磨出了毛边的旧夹克,在这满室的光鲜亮丽中显得格格不入,像一块不小心被卷入盛宴的抹布。他面前的骨碟里,只有几片他悄悄夹过来的、相对便宜的凉拌黄瓜,和半碗已经凉透的白米饭。他低着头,用筷子机械地、小口地扒拉着碗里的饭粒,动作僵硬而缓慢,仿佛在进行一项极其艰难的任务。每一次咀嚼都显得异常沉重。他的左手,无意识地放在桌下,大拇指的指腹处,一块小小的、深色的硬痂隐约可见——那是钢笔尖扎入留下的伤痕。此刻,似乎因为紧张和某种屈辱的预感,那硬痂下的皮肉传来一阵阵细微的、持续的刺痛。
李小花坐在张二蛋旁边。她穿着一件半旧的深蓝色棉外套,沉默得像一块石头。她没有动筷子,面前的骨碟干净得刺眼。她的双手放在桌下,紧紧交握着,搁在腿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的目光低垂,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隔绝了周遭所有的喧嚣和浮华。她像一座封闭的堡垒,将所有汹涌的情绪都死死地锁在内心深处,只留下一个坚硬而沉默的外壳。只有偶尔,当周强那刺耳的笑声陡然拔高时,她交握的双手会不受控制地、极其轻微地痉挛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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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过三巡,杯盘狼藉。喧闹的气氛在酒精的催化下达到了顶点,又渐渐透出一种狂欢后的疲惫和空洞。
周强打了个响亮的饱嗝,满意地拍了拍自己微微鼓起的肚子,脸上堆起一种混合着戏谑和恶意的笑容。他朝旁边一个跟班使了个眼色。那男生会意,立刻起身,走到包厢门口,朝外面招了招手。
包厢厚重的雕花木门被无声地推开。穿着笔挺黑色制服、戴着白手套的餐厅领班,脸上挂着职业化的、近乎谦卑的微笑,脚步轻捷地走了进来。他手里托着一个光亮的黑色硬壳托盘,上面放着一张折叠整齐、印刷精美的餐后结算单。领班径直走到周强身边,微微躬身,双手将托盘递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包厢里渐渐平息的嘈杂:“周少,这是您这桌的结算单,请您过目。”
所有的声音,在这一刻,如同被利刃切断,骤然消失了!
包厢里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水晶吊灯那持续而冰冷的嗡鸣声,以及空调出风口送风的细微声响。刚才还弥漫着的酒气和喧嚣,仿佛瞬间被抽空,只留下一种令人窒息的真空感。
城市学生们脸上还残留着酒后的红晕和笑意,此刻却都僵住了,眼神里透出一种心照不宣的看好戏的玩味,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角落里的农村学生。
农村学生们则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王铁柱脸上的憨笑瞬间冻结,李石头夹菜的手僵在半空,刘小翠原本就低着的头埋得更深了……一种巨大的不安和冰冷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上了每个人的心脏。
周强仿佛很享受这一刻的寂静和聚焦。他慢条斯理地伸出手,两根手指拈起托盘上那张薄薄的结算单,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优雅和轻慢。他甚至没有看上面的数字,只是像挥动一张微不足道的废纸一样,朝着领班随意地扬了扬手。
领班会意,立刻转向众人,脸上那职业化的笑容不变,声音却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包厢里:
“诸位同学,感谢光临‘金玉满堂’。本次消费总计:八千六百八十八元。按照周少事先的吩咐,采用AA制结算。除以在座二十人,每位同学需分摊:四百三十四元四角。零头小店已为您抹去,每位实收四百三十四元整。”
“四百三十四元!”
这个数字,像一个无形的重锤,狠狠地砸在每一个农村学生的心口!张二蛋猛地抬起头,脸色在瞬间褪得惨白如纸!他扒饭的动作彻底僵住,筷子尖上粘着的一粒白米饭无声地掉落在桌面上。四百三十四元!这几乎是他典当钢笔和字典后身上所有钱的两倍!是他母亲在昏暗油灯下纳鞋底、咳出血丝也换不来的天文数字!
他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阵阵发黑。指腹上那钢笔尖留下的硬痂,刺痛感骤然加剧,像有一根烧红的针在里面搅动。他放在桌下的左手,死死地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那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里,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一片麻木的冰冷。
李小花交握的双手骤然收紧,指节因为巨大的力量而发出轻微的“咔”声。她依旧低垂着头,但身体却几不可察地绷紧了,像一张拉满的弓。深蓝色棉外套下的肩膀微微颤抖着。
“AA制?公平!”周强终于开口了,他晃着结算单,脸上那戏谑恶意的笑容放大到了极致,声音带着酒精的亢奋和一种施虐般的快感,“咱们同学一场,亲兄弟明算账!这顿散伙饭,吃也吃了,喝也喝了,总不能让我周强一个人当冤大头吧?公平!是不是很公平?”他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向张二蛋、李小花等几个农村学生,“都痛快点儿,把钱凑凑,别耽误人家领班下班!”
“周少说得对!AA制最公平!”
“就是!大家都有份!”
“赶紧的,别磨蹭!”
几个城市学生立刻跟着起哄,声音在寂静的包厢里显得格外刺耳。
领班适时地端着那个光亮的黑色托盘,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却冰冷无比的笑容,像一个执行命令的机器人,开始绕着巨大的圆桌,向每一位同学收取费用。他首先走向的是城市学生聚集的区域。
“李少,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