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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牢长达百来丈,却只有一盏灯用以照明,幽微起伏的烛影里,他看不清人的长相,对方给他的感觉却足以让他知道是谁。
“桃花……”他强启齿关,艰难地发出那个叫过几千次的名字,却被嘴里的血呛到,剧烈地咳嗽起来,本就支离破碎的身体,更加颤栗到不堪一击,像深秋里用脚踩会发出声响的枯叶。
李桃花的心都揪到了一起,忙不迭道:“你激动什么,慢点说话。”
许文壶说话却更急了,强行支撑起身体,想要爬向她,几乎是用哭腔问她:“你怎么也来地府了?不行,桃花,你得好好活着,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快回去。”
李桃花听清楚他的话,一时间五味杂陈,心酸又无奈,张口便骂:“我活你个大头鬼!你先掐一下大腿看看疼不疼再要死要活的。”
许文壶向来听她的话,这次也不例外。可他都不用掐,便知道自己还活着。
因为,太疼了。
只要头脑开始转动,密密麻麻的疼痛便铺天盖地出现,传遍四肢百骸,疼到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五脏六腑都感受不到存在。
疼成这样了,他下意识却是松了口气。
还好不是在地府,还好桃花还活着。
许文壶将满口腥甜咽下,再看李桃花,便感觉恍如隔世,仿佛前世今生,终于再见。
“桃花……”他又叫她的名字,她的名字能止疼似的。他的气息极轻,带着微微的狐疑,一如他素日对她说话的口吻,“你怎么这副打扮?”
门外,李桃花一身狱卒衣服,凶巴巴地说:“废话,不这样打扮,我能混进来?这知府衙门可比别的地方难进多了,连狗洞都开得比别处隐蔽,要不是我眼睛好,还真不见得能看见。”
许文壶笑出声音,不经意拉扯到伤口,疼到无法呼吸。
“都这种时候了,你竟还能笑出来?”李桃花顾不得去问他到底伤得有多重,也顾不上去哭,去心疼,去愤世嫉俗。
她转头看了看,确定没人注意到自己,赶忙蹲下,把塞怀里的药全部掏出来,一股脑往牢里扔,边扔边说:“不行,话说太多,被我劈晕那小子就该醒过来了。这些都是药,有吃的有抹的,你大哥把药名都标好了,我认不出来,你自己挑着用吧。对了你大嫂让我另外交代你,什么药都能不用,那个人参十全大补丸必须服下。不管怎么样,先把命吊住再说——”
幽暗的牢房中传出一声叹息,许文壶声音哽咽,语气破碎,“桃花,你怎么这么傻?”
为了他,什么险都敢冒。
李桃花动作一愣,“傻?我觉得我可聪明了,我虽然不会看书不会写字,但就凭钻狗洞的本事,只怕十个状元也不敌我。”
她眨了下眼,一双杏眸在阴森的黑暗里,依旧流光溢彩。
“我跟你说,”李桃花压低声音,一脸的高深莫测,目不转睛地看着许文壶,“你就先等等,我都已经算好了,我打晕了一个狱卒,孔嗣昌知道了,必定会猜到是有人想要救你,这样一来,他肯定会大乱那个什么马脚还是针脚的,弄不好还会加强牢房的看守。你想想看啊,看牢房的人要是多了,其他地方的人不就少了?等后半夜,人最容易犯困的时候,我就再混进来,把锁一撬,带着你就跑,要是有人敢追,我就拿杀猪刀劈他们,来一个劈一个。”
她说话时,眼眸越发地明亮,许文壶却别开了眼睛,不忍再看她一眼。
“桃花……”他呢喃她的名字,语气里是无法抑制的哀伤。
李桃花仍是兴致冲冲,肆意与他诉说计划,“你哥嫂都把车马备好了,只等后半夜你人一到,我带着你就远走高飞,再也不回这个狗屁开封府了。”
“桃花。”
许文壶的咬字忽然用力,让李桃花不由得便安静下去,呆呆看着他。
许文壶咽了下喉咙,血是甜的,他说话的语气却苦涩至极,轻轻地问她:“你当真想要我,永远都不回来?”
李桃花不假思索,“对啊,永远都不回来。”
就像她能离开天尽头一样,他又怎会离不开开封府呢。人是活的,地方是死的,李桃花是个断舍离的好手,想不到什么出生地故乡情,对于所有像烂泥一样的地方,她永远是想跑远点,再远点。
许文壶被血染透的双肩再度往下沉了沉,仿佛被块巨石压着,无法喘息。他沉默许久,在地牢铺天盖地的喊冤声里,在李桃花的注视里,哑声说:“我若走了,活死人的案子,怎么办。”
那些罪魁祸首怎么办。
那些惨死的人怎么办。
那些无权无势的普通人,怎么办。
李桃花安静了下来,低下头,认真思考着许文壶的话。
她说:“我原先觉得那些案子十分重要,现在依然觉得重要,但是许文壶。”
她抬起头,看着不敢看她的他,双眸澄澈,即使自私,也是坦然,“你今年才十八岁,如果你死了,那你就是死了,用不了几年,就是一把灰而已。可你如果活着,你可以去吃喝玩乐,能大哭能大笑,若是种地,便能看到一颗种子是怎么生根发芽长成庄稼的。你若是接着读书,便能看到笔墨是怎么一点点减少,会的道理如何变多。就算你什么都不做,从早到晚躺在床上,你也能看到,天是怎么样一点点从亮到黑。”
“我算来算去,怎么算都是活着得到的比死了的多。”
李桃花的声音逐渐也变得狐疑不确定,但同时透着股子韧劲坚定,掺杂起来,便是种无知无畏,只有乡野能滋生的莽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