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辞亦借和亲之名,得了与宸国互市互利的好处,朝里朝外赞了不少贤名。直至先皇病逝,时机成熟,他发动了此次宫变,荣登大宝。就在他将她软禁于他母妃的鸣鸾殿前,口口声声说的,仍是怕她受伤,才将她护在此处。如今细细想来,他那时甘愿九死一生出使宸国,为得便是久居于宸,好为自己择一个最好利用的皇妃。现在他大权在握,她彻底没了利用价值,便将陈年旧事翻出来折辱她,分明是铁了心要逼死自己,好另择贤后。可她不仅有自己的尊严,更是代表了宸国的脸面!她拼命撑起身子,却因被软禁许久,一时乏力,又跌坐了回去,咳得更厉害了些。“放肆!本宫岂能容你随意置喙?如此急切想要我的命,怎么,立后诏书想必已经拟好了吧!周辞呢?你让他来见本宫!”她死死地盯着那宫人,气势未弱半分。“娘娘,直呼陛下名讳,是为大不敬。”宫人双手捧盏,不动声色地递至她面前,“新后是宰辅嫡女,陛下顾及旧日情分,特赏娘娘‘秋红’。您曾为陛下枕边人,当知陛下之志,不在北燕,而在天下,早晚会与南宸一战。届时拿您祭故国之旗,岂非更不好看?”宫人许是见她必死无疑,话里话外便更是肆无忌惮。她如今身在异国,孤身一人,横竖是逃不掉了。可她也不能让他这般容易便得逞!持盈猛然站起,怒而挥袖,骤然打翻了毒酒,趁宫人手忙脚乱擦拭着手上沾染的毒时,自墙上抽出壁挂宝剑,夺门而出!宫人拦之不及,没曾想素来娇弱的皇妃,居然敢奋起反抗!可又忌惮她手中利刃伤人,忙越过栏杆,往陛下所在的正殿奔走告知。“护驾!护驾!”持盈回眸,不屑地望了那宫人的背影一眼,提剑奔走在重重回廊,青丝与步摇上的流苏缠作一团,却是朝和她截然相反的方向行去,足尖溅起的水花反落回水中,漾起一圈一圈地涟漪。她自是明白,凭借她一介柔弱女子,是断然无法一剑杀了周辞的,反倒会在死后被他折辱,冠上各种莫须有的罪名。待周辞被禁军护卫着赶来,入眼便是巍峨宫墙上临风而立的女子。她一如从前,穿着一袭鹅黄衣裙,曳地的大袖在风里飘摇,身旁正斜斜躺着两个士兵。她似乎消瘦的厉害,仿佛下一瞬便会随风而去。持剑的手纵然抖若筛糠,却依然紧紧握着剑柄,不肯松开半分,那剑上,还残留着未干的血痕。“别过来!”她扬声冲城墙下的一干人等喊道,将剑横在了自己的脖颈间,“你若再往前一步,我便让天下人都知道,是你周辞,逼我自戕于此!”她太了解周辞了。他最在乎的,便是百姓间的声名,断不会贸然上前。正如她所想,发丝翻飞之间,她感受到了周辞的灼灼目光——那种想要将她即刻碎尸万段,却又无可奈何的目光。“持盈,你别乱来。”他音色沉沉。从前持盈最喜欢听他与自己叙话,总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可如今,却带着难以言说的威压,令她只想逃离。她抿了抿唇,回望一眼身后逐渐聚集的燕国百姓。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自然难捺好奇之心,如今已有稀稀拉拉十几人,远远围看在宫门口,伸手指指点点。持盈只在静静地等。待百姓越围越多,把守宫门的侍卫再拦不住时,她忽然朗声,一字一句颂道:“臣妾自请三罪!”“一曰欺君,辜负先帝两国交好之意,明知周辞有不臣之心,却碍于妻从夫纲,不敢言说!”“二曰蔑后,立后诏书已下,臣妾身为异族发妻,却妒忌不服,不肯让位!”“三曰叛国,虽已嫁作燕国妇,却仍不敢忘宸国之魂,不能眼看故国颜面受辱,而忍辱偷生!”“故今日立于皇城之上,求陛下赐臣妾一死!”她言辞慷慨激昂,字字诛心,虽明言己罪,却句句暗指周辞所行的腌臜事——谋夺帝位,过河拆桥,抛弃发妻。如今京城中百姓皆集聚于此,他能堵一人之口,却难堵天下悠悠。就这般,周辞亲耳听到了持盈的《罪己诏》。他紧紧攥着拳,背后渗出了一层冷汗,纵然咬碎了一口牙,也只得混着血尽数吞咽。他如今只剩一个念头——她不能死!若她当真命丧于此,以死明志,反倒坐实了她说的一切!那时,他的贤名就彻底完了!他强抑住心头的怒火,耐心哄道:“持盈,朕知道你又魇着了,没有这回事,朕的皇后只会是”他话音未落,只见残阳映着她唇角的讥笑,轻轻吐出一句话。“周辞,若有来世,我定亲自送你下地狱。”话湮在风中,他未听真切。城墙上,纤弱身影如一只翩跹的蝶,在剑锋上旋过一周,旋即毫无征兆地踏入虚空之中,直坠而下。落地时,殷红的血迅速浸染了那抹娇艳鹅黄。周辞的心瞬间如坠冰窟,而后缓缓滋生出些许悔意。早知便再关她些时日,好在饭食里下些隐秘的毒。他总想登基大典与立后大典一起举行,好显出他待宰辅之诚。终究是他操之过急。原本唾手可得的贤名于顷刻间破灭,他痛苦抬眸,却只最后看见了持盈躺在血泊之中。良久,他嗫嚅着唇道:“以皇后之礼,厚葬了罢。”持盈看着他震惊又后怕的目光,心中没由来地畅快。直至砰然坠地时,迟来的疼痛却自四肢百骸蔓延开来。那种痛比以往经历的所有都要难以忍受,仿佛灵魂有了形状,被一双可怕的手反复揉搓撕扯,直至生生从血肉中剥离,再一点一点抽干身子里的骨血,只余一张残破皮囊。她看着自己倒在血泊里的单薄身躯,与百姓满目骇然的掩面议论,忽地想通了许多事情,心中只剩后悔。她悔听从宫中教导,信奉和亲是公主使命。她悔耽于情爱,为远离季珣,一时赌气,应下了周辞的请婚。她悔自己太过良善,轻信周辞,落得个英年早逝的下场。甚至连死,也要背着北燕皇后的名号,不能做回她季持盈。意识逐渐模糊,她似乎听见了自远山传来的孤歌,和着凛冽的北风,往南境吹去。“羌灵魂之欲归兮,何须臾而忘反?背夏浦而西思兮,哀故都之日远。”[1]恍惚间,她的灵魂好似寻了一个得以暂栖的居所,随着歌谣轻飘飘地遁远。她总该回去的……此处,可不是她的故乡。人生如寄(二)“怎么还没醒?”略带不耐的娇媚之音自季持盈耳旁由远及近,越发清晰。“回娘娘,公主是误食了变质鱼虾,引发晕厥之象。臣已喂公主服下汤药,只消静候醒来,便可无恙……”“啧,一点不似珩儿乖巧!放着御膳房正经膳食不吃,偏偏吃什么变质的东西,平白给我惹麻烦!”接着,一只柔软细嫩的手掌抚上了她的额头。持盈的眼皮好似千斤重,睁也睁不开,只下意识打了个寒颤。这是叶贵妃的声音,是她的表姑,亦是她的母妃。而她口中的珩儿,正是她去年刚得的六皇子。没有季珩之前,叶贵妃待她视若己出。可自从贵妃发觉她盛宠无孕,是因皇后在她日日喝的补药中动了手脚,往凤仪殿大闹了一场,与皇后彻底撕破了脸。停了那补药后,果真不久便有了身孕。于是,连带看着她无孕时求母族送进宫的持盈,也晦气了起来。持盈心中是有些讨厌季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