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她对今次来辽远要做的事,再无半分顾虑和犹疑。在东苑修整两日,秦昶已开始忙于军营事务,这日一早,虞莜叫上丰甯,身后采湘替她提了一篮纸墨笔砚,三人来到东牌楼前。牌楼底座高约十丈,分作三层,可藏兵数千人之多,战事紧张时期,亦作避险之用,镇中民众都会躲藏在此。三层之上有一处平台,可俯瞰城池,战时布置数百弓箭手,便成一座牢不可破的箭塔。平台正中竖起一座狭长高耸的哨塔,高度超出底座一倍有余,顶部可远眺长城。上到平台时,虞莜已有些气喘,平复过后再登哨塔,沿着狭窄的木梯盘旋向上,走走停停,花费一个多时辰,才终于到了顶层。今日本是个难得无风的好天气,身处塔顶,却能感觉到木质塔楼在劲风中微微晃动,仿佛置身怒涛狂浪之中的舟船。便是平日胆比心大的丰甯,站在这里也觉心悸,自窗口向下望了一眼,赶忙缩头转过身来,拍着胸脯颤声道:“好高,吓死我了。”采湘只觉脚下站不稳,圈抱住一根木柱子,低垂着头装鹌鹑。虞莜走上来,两腿已似灌了铅一般酸涨,慢慢挪到窗边,丰甯赶紧拽住她,“别往下看,会头晕的。”整个辽远边镇本就依山势而建,都督府地势颇高,由此望出去,几乎与不远处山脊上的烽火台齐高,视线越过城墙,便能望见关外草莽丛生的起伏山地。虞莜垂眸向下方瞥了瞥,果然眼花,双腿更软了几分,勉强靠着丰甯支撑住身体,淡声笑道:“这里视野不错。”丰甯不解,“你到底要干嘛,为何非得上这么高的地方来?”“一览众山小,这才方便作画呀。”虞莜随口说着,向里退了两步,“行了,你去忙吧,回头我们自己下去。”“那不行。”丰甯瞪眼,“太子说了,让我一天十二个时辰……不是,除了睡觉,其他时候都得守着你。”“这上面安全得很,哪里用你保护?”虞莜转身四下一看,示意采湘把墙角那张桌子推到窗口来,“我这一画就是一整日,这儿只巴掌大一点的地方,我是怕你守在边上闷得慌。”丰甯回头一看,觉得也是,便帮着采湘将这塔顶的咫尺之地略作收拾,下面一层有个炭炉,边上放着些先前哨兵用剩的木炭,便拿上来点燃,口中说道:“你早说是来画画的,我给你背点银丝炭上来。”哨兵用得黑炭烧起来烟气重,好在此地四面透风,倒不必担心憋闷,走到虞莜跟前,在她手上摸了下,“冷不冷?”虞莜裹紧身上的斗篷,“还好。”大致归置好,丰甯先行离开。采湘早把那张歪歪斜斜的木桌擦拭了好几遍,虞莜坐在桌前,埋头翻看《水经注》,这书早在来辽远的路上,便同秦昶要了过来。她看一会儿书上的绘图,再抬头望一阵窗外的远山,翻到北水总论,书缝上明显有撕过的痕迹,缺失的正是有关密坨河的篇章。当年在南阳阅览这本书,虞莜不过五岁,字都认不全,根本称不上是阅览,那些复杂艰涩的绘图和注释,只是囫囵个刻印在记忆里。前世她曾默抄过一回,并非全书抄录,只是将南地水系,于南康有用的河流支脉尽数复原。《水经注》对于水利农事意义非凡,在秦昶眼中,却是等同于兵书舆图,重要性关乎千千万万人的生死。若她能抄录出来,北齐将士便不必身犯险境,带着震星雷深入敌后,而是依图在诸奚人潜袭的必经之路上埋伏,便能将一场探至身后的杀戮提前扼制。但这件事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尚有难处。前世她默抄半部《水经注》,损耗大量心神,几乎丢了半条命,但那时距她看过全书,不过才十数年,重要的是,幼时这段记忆从未被她抹灭。经历过一次死而复生,时间上又多添了五六年,且今世她刻意遗忘了太多记忆,也包括这本已经到手的《水经注》。杜启茂私自截下至为关键的一页,是她始料未及,尤其如今那页水路图在诸奚人手里,与秦昶性命攸关,便也是与她关连至深。虞莜负手立在窗边,目光顺着蜿蜒无垠的长城极目远眺。虽能过目不忘,但在辨认地形、分析舆图上,她的水平也不过与常人无二。对照书上的绘图,良久后她才勉强搞清楚,脚下身处的是燕山,密坨河则在奚山东麓,从这里无法看到。看来想依靠身临其境,触动记忆中被抹去的部分,这个法子眼下行不通。除非,亲身前往奚山。她凝视脚下山势,不时提笔伏案,描绘出一小部分,这般往复,画画停停,采湘在边上瞧来,确实很像在作画。但在虞莜来说,却是把一堆杂乱无序、难以理解的碎片,逐一拼接合成,直到成为一幅完整的图画。日头由东向西缓慢攀移,阳光煦暖,将整间顶阁照得通亮,虞莜在窗前和木案间来来回回,采湘则低头做针线。午间,主仆二人就着茶水将带上来的点心吃了些,未时过,虞莜终于默完一页图纸,翻书对照一番,确定分毫不错,唇边缓缓漾起一丝笑容。此法可行。“我睡会儿。”她备感倦怠,撑在案上的手无力低垂,头伏在上面沉沉闭目。心神消耗过剧,睡着了脑子仍停不下来,搭在桌沿的手指不时微微抽动。日影一寸寸西沉,虞莜猛地掌心一缩,指尖抠住陈旧的木板,自失重的乱梦中惊醒。“殿下,殿下你怎么样?”采湘蹲坐在一张小杌子上,已守了将近一个时辰,见她总算醒来,心下的惶急这才稍缓。虞莜张大的杏眼布满血丝,半晌才回过神来,指节抵在额角,“做噩梦了。”五十八“都怪你,怎么这么任性……”身边人都知虞莜觉浅梦多,采湘原担忧她这么个姿势睡久了身上不舒服,犹豫要不要唤醒她先回去。却见着殿下阖着的眼皮下,眼珠时刻不停地转,口唇微微翕动,像是被魇住了,这下反而不敢强行唤醒。眼下只得她一个人,便是前去唤人,也不可能扔下殿下一人在这里。好在采湘性子沉稳,探过脉息尚属正常,只能等着她醒来。虞莜头疼欲裂,喉间泛上一丝腥甜,采湘端了水来喂着她喝了两口。咽下胸口的憋闷,她缓缓呼出一口气,简短道:“篮子里的药给我。”采湘去翻找,从最底层找出一只朱红色的小药瓶,她都不知殿下什么时候放进去的,瓶口向下晃了晃,倾出一粒与瓶身同样色泽的深红药丸。虞莜就水服下,很快面色便恢复些许红润。采湘心头疑惑,她和采蓝平日掌着公主的香药事宜,从不知有这种药丸,以她的药理认知,也全然无从分辨这是治什么的药。她喉头哽咽,语中隐带责备,“殿下,你哪里不舒服,一定要给奴婢说呀。”“嗯。”虞莜含糊应声,“没事,待我稍缓缓,咱们就回去。”这药还是她幼时,弘盛帝遍寻了好几位天下数一数二的名医,共同研制出来的,专为修复她因脑力过盛,带来的心神损伤。她学会了排除记忆之后,便再没服用过。前世梅染曾极力阻止长公主默抄经书,那之后吐血昏迷,也是她寻出这剂药方,才算勉强救回性命。这次来辽远,虞莜故意不叫梅染跟着,便是怕她反对,却特意叫太医院按方制出药丸,以备不时之需。原道这次只需默出一章,必不会像前次那般凶险,谁知被抹灭过的记忆到底打了折扣,兼之地形水图这类她本就不熟知,做起来事倍功半。在未有把握之前,她不打算把这事告诉秦昶,因此特意挑这个时间上来,昨晚他说,今日要上长城巡防,后日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