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满打满算,就在夏明朗和陆臻上岛的第十二天,麒麟一队终于彻底解除战斗封闭状态,与海陆一起拉去北戴河疗养。于是闸门放开,各种消息简报好像洪水一样从麒麟基地发出来,从头到脚把夏明朗浇了个透。
战争是一种非常矛盾的体验,假如你刚好身在其中,便会期待结束,为那尘埃落定时的宁静与安定幸福得想哭,这种幸福是压倒一切的,它将冲淡所有伤痛。而假如你是领导,你便会期待胜利,战略目的达到,一切尽在掌握时自然也是幸福的,这种幸福会让人毫不费力的把战略成果放在战报的第一页,而把伤亡名单放在最后一页。
然而,如果你既不是领导,又已经不在第一线,那么所有的战报都像个噩梦。
那些众人眼中单纯的名字在你心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薄薄的一页纸上流淌着一游泳池的鲜血。胜利变得那么轻飘飘……几乎可以无视,生命变得那么沉重,让人喘不过气。
陆臻看着夏明朗的脸色,心里咯噔了一下,知道情况不妙,果然,接下来的两天里,夏明朗的负面情绪彻底失控,变得极度焦躁,成天嚷嚷着要断药,白水被他逼得没办法,只能把药量大减。
戒毒本来就是一个脑内各种神经因子崩溃重建的过程,吃药都不见得能改善多少;药量一减,夏明朗的心情简直在瞬间绷到了一个极致,眼角眉梢都带着压抑的火药气,看得出本人在竭力控制,却令人望而生畏。
此时,距离夏明朗用冷火鸡法开始强制性戒毒刚好一周,毒瘾发作的频率明显小了下来,一天不过两三次,血检显示内源性阿片肽物质也已经恢复了大半,夏明朗又开始正常工作,在绝大多时间看起来几乎就像是个正常人。然而,陆臻却可以鲜明地感觉到暗中封藏的潜流。
虽然信不过白水,可陆臻无计可施时也只能拉着他商量。然而白医生却对夏明朗赞不绝口,好像病人在这个时期能不借助药物把自己控制成这样,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陆臻只能默默叹气:那是因为你不知道他曾经是什么样的,你也不知道他应该是什么样的。
其实脾气变坏还是次要的,陆臻有那个耐性,大不了他暂时受点委屈以后慢慢磨。真正让他忧心的是回去之后的政审,有资格审察夏明朗的全是人精,打了一辈子仗,个个目光雪亮,想要在他们面前掩饰自己谈何容易?夏明朗现在Hold不住,将来也很可能会Hold不住。
可是,这一闹腾,却给两人敲响了警钟,这药是决计不能再吃了。回去一验血什么药都藏不住,麒麟怎么可能留下一个需要吃抗抑郁药的中队长,那可是麒麟一中队队长,那个传说中就算亲娘老子死在自己面前,连手指都不能颤一下的位置。
人在海外,夏明朗那颗心就分外渴望沾染点麒麟的气息,原来是战时机密碰不着,现在闸门打开,真是攥死了不肯放。
如今正是论功行赏的时候,夏明朗事无巨细恨不能一天给家里打十八通电话,生怕自己不在场,陈默和郑楷不懂得争功,让人欺负了去。就连严头再三保证也没用,一桩桩一件件都经他眼里看过才放心。
是的,我不管上面有多为难,我也不管兄弟单位看着又多眼红,我只知道那是我的兵,老子就是要给他们争取最好的!
要不是身体情况实在不允许,陆臻相信夏明朗下一秒就能飞回去,像以前那样,拍桌砸凳、撒娇耍狠、机变百出……赖在老大们的办公室里不出来。陆臻偶尔想象一下那种画面都觉得有趣,那么剽悍的一个人,一身嚣张到死的戾气,又压抑着做出一脸真诚的哀求,旁边再站一个阴气逼人的严正……这种组合真是攻击力十足。当将军的也是人,是人……总是会怕的。
可悲摧的是夏明朗这次还真是离得太远了一点,虽然卫星线路有加密,但毕竟在别人的地盘上。从麒麟那边传过来的消息就像是被大卸八块了净过身,不听还好,听完更是挠得慌。
陆臻眼看着夏明朗的火气越压越大,一个不小心,砰的一声,就爆了!
“怎么了?”陆臻淡淡地瞅了瞅桌子,还好,质量不错。
夏明朗解衣扣扇风,压抑着火气看了陆臻一眼,转身出门。陆臻凝眸看过去,几乎能看到夏明朗经过时,空气被烧焦扭曲挣扎的痕迹。他叹了口气,跟着走出去,夏明朗已经甩开上衣,一下直冲拳砸到门口的沙包上。
夏明朗想求发泄,白水二话没说,就让人给安了个沙包,毕竟一千五百美金一晚上的房子都给白住了,哪还在乎这么点小钱。只是新沙包打起来尤其硬实,簇新雪白的布料上还没染上污渍,被夏明朗一拳砸得飞起,又晃了回来。
“队长!”陆臻提声叫住夏明朗,指了指肩膀。夏明朗肩上刚刚拆线,还承受不了这种程度的爆发力。
夏明朗定了定神,开始一脚一脚地飞踢,正面、侧面、前踏、下劈、拧身回旋……一下接着一下,势大力沉,朴实无华。陆臻走到沙包背后扶住,微笑着冲人点了点头:“来吧!”
夏明朗抬眸扫他一眼,一下侧踢撞在沙包正中。
真是要了亲命了!陆臻感觉到身前重物的晃动,在心里默默望天。在麒麟的时候也见过夏明朗练基本功,或者比现在力足,却没现在狠辣。阳光下,汗水纵横,夏明朗古铜色的肌肤上绽裂着可怖的伤口,浑身戾气猛烈得好像要从肌肉里冲出来,摧古拉朽一般的震慑力,有如来自远古的战神。
陆臻自问心理素质过硬,可此刻站在他的对面,即使有一个巨大的沙包隔着,心脏也在狂跳。
夏明朗踢了一阵,终究觉得不太爽,阴沉着脸挥手,让陆臻闪开。陆臻真心觉得自己有越来越怂的趋势,连对视都没敢,就垂头丧气地靠边站了。
夏明朗连环踢出去三脚,角度控制得好,沉重的沙包终于积蓄到足够的动能,凌空高高荡起,飞到最高点时微微一顿,随即挟着一股子劲风下落。
夏明朗拧身侧踢,在沙包下落到速度最快时,硬碰硬狠踢了回去。这场较量由地球引力控制节奏,夏明朗不断地出腿,横扫、侧踢、回旋,让那只一米多长的大沙包持续地飞在半空中,像半截钟摆。
然而,人体总有极限,万有引力没有,沙包当然也没有。
夏明朗踢了十几分钟,脚下减减虚浮。陆臻不自觉紧张起来,固定位的沙包虽然踢起来沉重,但因为不会晃动,所以很难受伤,但……终于,荡到极高处的沙包呼啸着砸下,夏明朗这次慢了一拍,角度与力度同时失准,一下砸个正着,踉跄后退。陆臻正候着这一出呢,连忙冲出去把人捞进了怀里。
“歇会儿吧,歇会儿。”陆臻从身后抱紧夏明朗,把脸埋在他肩上。夏明朗轻轻应了一声,一寸一寸地放松筋骨,贴到陆臻胸口。
午后天热,夏明朗刚刚剧烈运动过的身体热得发烫,呼呼地喘着热气。陆臻恍然觉得自己抱了一块火炭,汗水湿漉漉地沾了一身,鼻腔里全是夏明朗的味道,炽热刚猛,雄性荷尔蒙燃烧,肾上腺素爆炸的味道。
陆臻按住夏明朗的胸口,一下一下地帮着顺气:“嗯,你这次就对了,发火的时候千万别砸坏电话,卫星电话是咱们自己的,坏了还得赔。你就踢桌子,桌子是坏水儿的,坏了就坏了。”
夏明朗忍不住笑,慢慢坐到地上。
陆臻把人逗笑了,心里也就松了,侧身半跪着贴在夏明朗身后,他只觉得热,热得每一个毛孔都在冒汗,偏又舍不得松手,只能一边解开上衣一边柔声劝慰:“你看,你明知道大队部的文书就是这么个德行,而且条例规定了,有些消息就是只进不出,他不肯告诉你也是应该的。你现在在外休养,你没权管这些事儿。”
“烦死了!”夏明朗抹了把汗,湿淋淋地甩到地上。
“烦也没用,你现在又回不去。再说了,抚恤金的事聂老板打过包票的,这么多年没战事了,咱这待遇怎么都差不了。老曹不肯把细节告诉你,这也是纪律……”陆臻轻声细语地劝,把外套扯了扔到地上,海风习习地吹过来,正是雪里送炭的舒爽。只是胸口还贴着夏明朗的后背,高温用汗水把两个人焊在一起,心脏扑通扑通的……隔着两层厚实的鸡肉应和彼此。
运动后缺氧,夏明朗望着明晃晃的太阳,感觉到一丝晕眩。陆臻的声音在耳边流淌着,像泉水,清脆悦耳……他知道他在说什么,却又听不清他在说什么,这种感觉很奇妙,好像把一个东西很实地抓在手里,又完全握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