哮天犬从未见过杨戬如此失态的模样,他惊讶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也知现在多说一句便是火上浇油。
事情还要回溯到两三个时辰前,那时杨戬已离开府邸,哮天犬在府中服侍,但只趁沉香注意不到他的时候进屋端茶送水,沉香就算不是敏锐的人,这一来二去定也会察觉到不妥之处,故而他叫住企图逃出他视线的哮天犬,并询问他为何要躲着他。
“……主人命我不准近身服侍你。”哮天犬为难道。
沉香:“怎么,他怕你吃了我,还是怕我吃了你?天天抽风。还有,我有手有脚,不需要你服侍!”他一想起当日把那壶茶端给他的人是哮天犬,心中就排斥至极,自从他救出母亲,与杨戬和好如初之后,他与哮天犬关系也十分亲厚,所以哪怕他助纣为虐,他也不曾对他有过多怨怼,冤有头债有主,他也只能听从杨戬的命令,可那日之事实在叫他恶心。
哮天犬与他之间的距离还是比较远,他有些唯唯诺诺地在原地踟蹰,良久,才满含歉意道:“沉香,我知道你怪我给你下药,对不起,这件事我大错特错,主人也已经罚过我了。但我实在黔驴技穷了,无论主人做什么你都冷眼相待,他只有在你面前才能有些活气,我怕你哪天离开他就再也不愿意见他了,才……想了这个下作的主意,你千万别怪主人,他也是为了给你解毒。”
沉香闻听此话一时哑口无言,末了,“是你?不是杨戬做的吗?”
“不是不是!主人当时远在天边,哪里有时间,你误会了!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我的手笔,真的跟主人无关!”哮天犬忙不迭道。
沉香一股无名火蔓延至胸腔,“他自己都承认了!若不是他做的,他何必要自揽过错?!”
“这……”哮天犬犯了难,百思不得其解,“我也不知道主人是怎么想的,他的心思……没人明白的。但此事确确实实跟主人无关呐沉香,他若要如此,何不早早做?又何必在离府之前托我如此,这不是多此一举吗?这件事完全是我自作主张,对了!我做错事主人责罚,我前不久才受了鞭刑,疤痕还在呢!”说着,他便撩开衣服露出腹部与后背,一道道狰狞的血痕已然结痂,蜿蜒在他枯瘦的身体上,受刑分明该是痛苦的事,他却像献宝一样迫不及待地给沉香瞧。
纵使相隔甚远,他也能清楚地看到他身上的伤疤。沉香皱起眉,看着哮天犬的目光很是复杂。可是想到原因,他还是忍不住脸色微冷,双手紧攥成拳,现下因情绪激动而轻微颤抖,他怒瞪着哮天犬,咬牙切齿道:“就算杨戬在这件事上无辜,但若他不将我幽禁在此地,你也没有机会做出这龌龊行径!你们沆瀣一气,蛇鼠一窝,都不是什么好人!”说罢,他便迅速转身,从身后的柜子里捞出一堆瓶瓶罐罐扔给哮天犬,并道:“滚出去!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哮天犬眼睑垂落,欲言又止,再次说了句对不起之后便匆匆消失在他视线内。他躲到屋后墙根下,变回原形趴在地上,两只耳朵也耷拉下来,眼眶和鼻头都是湿润的,他盯着铺在面前的药膏发呆,少顷将爪子伸进罐子,划拉着表面膏体使其沾在爪尖,再翻过身来肚皮朝天,把膏药抹在伤痕累累的腹部。
而沉香在哮天犬离开之后便稍见冷静,他感觉自己的心被人挖出来一块,痛不欲生,脑海里一团乱麻,反而让他没那么烦躁了。他抬头,被耀眼的残阳余晖灼了双目,迫使他下意识眯起了眼睛,他决定出去走走,仿佛出了这屋子就是走进了大千世界。
不知不觉间红日西沉,夜幕悄然而至,他漫无目的地走到了花园的池塘边,一条小路隔断丛丛花海和凉亭,在寂寥无人的夜晚显得格外幽静。沉香在路边蹲下,身侧是繁花朵朵,香气或清新或妖冶,不过他心不在此,他望着前方摇曳生姿、紧紧相依的荷花出神,平静的水面在微风拂过时乍起涟漪。
“咚——”一颗石子被砸入水中,沉香如今投石入河已不像儿时发泄情绪时一般歇斯底里。他想起了刘家村的河滩,想起了十六岁前无忧无虑的时光,也想起了那位仅与他有过几面之缘的“真君老爷”。他想起先前种种,杨戬带他去吃他从未见过的食物,杨戬的苦口婆心,杨戬在那空间里对他的循循教导,杨戬他真好,他不能够理解他的苦心,是他不好。他不该骂他是悖逆伦常的畜生,也不该说他活该一辈子形影相吊,不过或许给他下了药的究竟是何人在他们之间早已不算重要,他要看破的不是这件事的真相,那该是什么呢?
又能是什么?沉香眼眶渐渐变得酸疼,他又往池塘里扔了几块石头,石块入水的声音在静谧的环境下十分清晰。他不是不清楚杨戬的错处,可事情已到这种地步,他该和杨戬不死不休才对,但为何方才哮天犬道出真相的时候他会觉得愧疚,难道只是因为杨戬是他的亲舅舅?怎么可能,再怎样亲密的关系也不至于如此没有底线,那还能是为何?难不成是因为他喜欢杨戬?
喜欢?沉香心口一震,似有一盆凉水兜头浇下,他惊愕之余立即起身,眼中陡然蓄集起一捧难以置信的泪水。
他怎么可能喜欢杨戬!明明是恨!他该恨杨戬才对!
沉香惊慌失措地左顾右盼,他似乎看见四面八方的事物都在朝他聚拢,将他压迫在一个极其狭窄的空间里,让他喘不过气来,他一阵阵头晕目眩,觉得天不是天,地不是地,他也不再是他自己。
我怎么不想着逃跑了?我为什么会不再想逃离此地?!我该想办法让自己摆脱囚牢!我是什么时候宁愿在这里坐以待毙,也不愿多考虑几个脱困之法的?!是杨戬!都是他的错,是他巧言令色假作温柔,绝对不是因为他对他有了恋慕之心!他怎么可能喜欢杨戬,那可是他的亲舅舅!
思及此,沉香只觉脚下土地滚烫如火,他踉跄着后退几步,尔后倏地转身意欲逃离,伴随着大颗泪珠的飞溅,他隔着茂密花丛看见了杨戬的身影。
朦胧月色下,杨戬的脸色阴沉可怖,与上回在幻境里的神态别无二致,甚至更加愠怒,沉香此刻却忘了惧怕,而是怔怔然望向他。
他再次被杨戬侵犯。
繁茂花海被毁了一角,破败的花枝上是一层厚厚的红色绒布,绒布上是疯狂交媾的二人。沉香困在其间寸步难行,他不知杨戬为何会生气,也忘却了那些时隐时现的愧疚,只愤然骂他是畜生,骂他禽兽不如,他泣涕涟涟,心也在哭泣,失望迷惑真心,他甚至怀疑杨戬是否爱他。
杨戬对他的辱骂充耳不闻,他身为长辈,说出沉香是他的人这种有失体统的话,他恳求他不要再想着别人,求他赏赐哪怕一星半点的爱。他疯了,又想用孩子拴住沉香,三界奇术应有尽有,男子有孕并非无稽之谈,但他舍不得,他说他只有沉香这一个孩子已是三生有幸。
沉香疲惫不堪地趴在他肩上,像一只受惊的小兽颤抖不止,他已经哭得乏累无比,更是因为心力交瘁。杨戬将他揉进怀里,用纱衣裹住他被汗水润湿的身体,他轻嗅沉香发间的香气,借此得以长生。
“这些花让你烦心了,舅舅明日将它们拔除干净,好不好?”杨戬拍拍沉香的背,轻声细语。
“不要!”他忿忿吼道,声音嘶哑难以辨识。
杨戬喉头微动,眸色冷凝,手上的动作却不停歇,“沉香,你看了一晚上的花,是真心喜欢,还是替旁人喜欢?”
沉香闻言大怒,直起腰用手臂将二人隔开,道:“我不喜欢花!也不喜欢你!”
杨戬看似平静的面容有一瞬的破裂,心跳仿佛也归于死寂。
“我永远都不可能喜欢你!”他这话不知是说给杨戬听的,还是在警醒自己,可他说完,待看见杨戬眼底的悲伤时却又不忍心了,他懊恼于自己的心软,为何偏偏只对杨戬心软,这下他不再跟杨戬赌气,而是跟自己赌气,豆大的泪珠夺眶而出,挺直的手臂慢慢弯曲,直到上半身重新缩进杨戬怀里,他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你放我走吧……舅舅……你不要这么对我……”
他不想爱上自己最崇敬的长辈。
杨戬像鸟禽展翅护巢一般将沉香遮蔽在自己怀抱的阴影下,沉香的哭号叩击他心门数声,快将他的固执击打粉碎。
昆仑之上流水潺潺,绵延山脉血雾蒙蒙,经历过一场鏖战的山坳伤痕累累。少年泪流满面地看着男人,终于将那声舅舅脱口而出。男人扶着少年的肩膀,眼底涌动的复杂情绪不仅限于欣慰,昔日活泼调皮的孩子已经长大了,他似乎无法再有机会与他亲近。他那样含蓄的一个人,此刻却无比想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将少年抱进怀里,像山虎拥乳子、鹰鸟揽雏鷇一般。可是最后也只能停留在一个搭肩、一个微笑。
二更天,这是一个静谧多风的秋夜,同时在一片荒芜贫瘠的旷野,远处山丘错落,树影婆娑,延伸到看不见的天河中去,与三两星点作伴。险峻山体下,有两人前后站立于此,更为高大的男人背对着身后人,已然沉默良久,他不言语,另一人也不敢兀自说话。
又过了半晌,此刻三更天将至,杨戬终于愿意开口,“用的什么借口?”一如既往的例行公事,语调干涩且冷漠,像一块碎裂的冰稼,却比往常多了不少愁苦与疲惫。他的衣袍如旗帜一般被秋风吹得猎猎作响,几乎将他的话音掩盖。
他身后之人容貌身量都与沉香毫无二致,但对沉香有三分熟悉的人就能辨别出真假,这个“沉香”死气沉沉,阴郁、疏离,像是被风霜与泥淖渗透的绿植,魂不如形,只一傀儡死物而已。他对杨戬恭敬、畏惧,也远不像沉香可以在他面前“任性妄为”,或许可以说,他是由杨戬的神识塑造成的一角残魂,最了解他心中所想,也了解他的固执与挣扎,更了解他的自傲与自卑,便是这样一个人,居然会为情所困,当真是可笑又可悲。他听了杨戬的问话,起初并不知他意欲何为,只是如实答道:“回您的话,属下与圣母娘娘说外出游历,方才得以脱身。”
“时限。”杨戬又道。
“沉香”察觉到些许端倪,轻微皱起眉,依然态度恭顺道:“一年。”
一缕寒烟吞吐而出,静悄悄的在这寂寞长天里聚拢又消失,似乎是杨戬的叹息,又或许是他在这之后略微沉重的呼吸,他的背上像是有了三山五岳,五湖四海将他围堵在脚下这片狭小的土地,这是专属于他的监牢。“沉香”看不到他的脸,只能透过他的背影摸索出他身上快要破笼而出的哀伤与怅惘,尔后又听他状似自言自语地道了一句:“一年,当真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