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种极端情绪在沉默的人群中发酵、交织、碰撞,最终化为了压抑的窃窃私语,继而变成了公开的抱怨。
一个曾经在兽潮中失去亲人的汉子,红着眼睛,率先朝着沉默不语的二吆哥发难,声音沙哑而激动:“二吆哥!当初……当初你们就不该把他从那个山坡上捡回来!谁知道会引来这么多事!”
“对啊!对啊!”立刻有人低声附和,声音虽小,却带着同样的恐慌与不满,“祭司婆婆为了救他都没了……现在又说他是宋人……那可是世仇啊!”
“他就是个灾星!自从他来了,兽潮、鬼魅、现在连家园都没了!”更尖锐的声音响起,带着哭腔,将所有的恐惧与损失都归咎于那个无法为自己辩解的人。
二吆哥如同石雕般站在原地,古铜色的脸庞肌肉紧绷,牙关紧咬。
那些话语如同最锋利的刀子,一刀刀剐在他的心上。他想怒吼,想辩解——当初是敕乐击退了兽潮!是鬼探罗刹引来的灾祸!——但他张了张嘴,却发现所有的语言在族群根深蒂固的仇恨与现实的恐惧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一种巨大的、无处宣泄的痛苦和压力,让他仿佛戴上了一张无形的、沉重无比的面具,将所有的情绪死死压在下面,只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流露出难以承受的煎熬。
他无法反驳族人的恐惧,也无法否认自己内心深处那一丝同样的疑虑与挣扎。
救人之举,竟为部落招致了近乎毁灭的连锁反应,这沉重的负罪感几乎要将他压垮。
他不再是救世主,也不再是简单的“疯子”。他成了一个矛盾的聚合体,一个时刻提醒着部落恩情与血仇、奇迹与灾难的、令人无比痛苦的存在。他的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在加剧着这种撕裂感。
最终,现实的压力压倒了情感的纠葛。
鬼探罗刹虽然退去,但谁也不敢保证他伤愈后不会卷土重来。
部落再也经不起任何风吹草动了。继续留在这里,甚至留着他,都可能为部落招致灭顶之灾。
经过痛苦的商议,族老们做出了一个艰难而冷酷的决定:部落必须放弃这片饱经磨难的家园,举族迁徙,前往更深邃蛮荒的祖地寻找生机。
而敕乐,部落已不能再收留他。祭司婆婆救他一命,与他拯救部落的恩情,也算两不相欠,恩怨两清。
为了尽可能求一份心安,也为了避免他流落南蛮被其他部落所害,最终决定,派伤势未愈、但对此事心怀无尽愧疚的石头,护送半疯半傻、几乎失去行动能力的敕乐,前往大宋边境。
“把他送过边境线,让他回到他自己的地方。是死是活,就看他的造化了。之后,你立刻回来与迁徙的队伍汇合。”二吆哥对石头吩咐道,语气沉重而疲惫,不敢去看石头那双充满痛苦和复杂的眼睛。
于是,在一个雾气朦胧的清晨,当部落开始拆解最后能带走的家当,准备踏上未知的迁徙之路时。
石头背起了那个依旧茫然无知、只会偶尔咿呀两声、体内仅存一点圣火微光维系生机的敕乐,最后看了一眼生活了多年的山谷和忙碌的族人,咬着牙,转身步入了弥漫的晨雾,向着北方——那个既是恩人故土、又是世仇所在的大宋方向,艰难地走去。
两人的身影,一瘸一拐,一个满心愧疚与茫然,一个无知无觉如婴孩,渐渐消失在浓雾与山林深处,走向命运的下一个未知路口。
黑石部落与敕乐之间的短暂交集,如同暴雨中的一点火星,猛烈燃烧,又迅速熄灭,最终只余下灰烬与难以言说的怅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