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温故文文弱弱,有个过目、过耳不忘的脑袋瓜,乃是刚入卫尉寺老寺卿派拨给她的金陵包打听。
此人大事小事无一遗漏记在脑海。记得多了,回想久远的故事须得花费许多辰光。顾西章便叫他把脑中记事陈列在册,继而找出一套分门别类的索引方法。
她隐约记得禹温故之前议论诡怪之事,曾提到过城南荒寺。
翻开来看了会儿,提及过,但不曾注明是哪一座。而且那佛寺看记录是在城外,并不是城内南厢。
禹温故面色略显孱衰的白,眼上一道一字眉,唇上一抹薄绒须。一张脸眯眼看就是个上宽下窄的“二”。
见寺丞把笺本翻来翻去,他大着胆子上前,说:“寺丞想知道什么,问小人呢?”
顾寺丞斜他一眼,双腿交叠搁上桌案。这使役家世与广南邕州禹氏商行有些渊源,身份却几分扑朔迷离,整个人更是透着说不出的古怪。
若换成其他事,直接问禹温故,倒省得她费眼读小字,顺便检校他索引的效果。但和第五艺学有关,便恐与诡怪有关。切不可让外人悉晓。
于是把册子还给他,仰头枕在椅背搭脑,闭目沉思。
半晌,顾寺丞起身拎过马鞭。
禹温故忙追上她,跟在后面问:“寺丞去哪儿啊?”
“寺丞跑马打兔子,跟得上你就来。”
禹温故目送寺丞策马离去,若有所思地摸了摸鼻下绒须。不知是不是错觉,总有种寺丞最近用不着他,打算把他一脚踢开的感应。
——说起来,还有点怀念被寺丞踢屁股。
……
……
狸奴在梅树上。
小人在梅树下。
梅树……
梅树在草丛中——并非被冬日里顽强生长的野草簇拥,而是浮在深绿草叶间。根部似被斧头反复砍斫,切面参差又如虫蚁咬噬,只留几条裹带泥屑的须根空中飘扬。
小人忧心忡忡:“树无根则死,梅树梅树,你的根呢?”
梅树抖动粗壮的主干和虬长的枝,甩掉根须泥点,左旁粗株的树皮裂纹,一开一合,竟吐出苍老的人声,“嗳,俺也不知道。”
是在金陵城南能仁寺。
循着梅花清香,灵筠很快看到了高草丛中隐现的点点碎金。
那是一株年岁极老极老,发出两株主干的梅树。
数清它左株有九道腕粗枝杈,右株十道,合计十九。再数十九道粗枝上一百二十六条细茎枝。至于那更细的缀金花的小枝,灵筠似乎数到五百七十,也似乎数到五百六十,走了下神,竟跳脱了下,回到五百五十。
“错啦,你方才数到五百七十六。”
突如其来的人声教灵筠怔了怔,四下寻顾了番,再回到树上,恍然发觉那树突然高了许多,却不记得方才数到哪条枝。
临安来的第五艺学有一双天赋明眸,看得见赤耳,也看得见树皮纹路绘就的老者面孔。
她不惧怕说着话慢慢浮上半空的老梅树,却忧心它不知去向的根部。
老梅树悠悠地叹气,“找不到了,找了好久,找不到了。”
小人也随它叹了口老成的气,钻出树根,解开蓑衣斗笠,用树枝撑着,做了一方小小雨蓬。而后从行箱中取出湿冷馒头,分给赤耳鱼肉馅,掰下一块问老梅:“你吃么?”
老梅嗡嗡笑出声,枝叶摇摆,抖落几瓣淡金梅花,“不用。”
灵筠摘去落在眼睫的花蕊,拿在指间捻了下,凑到鼻端细嗅,问:“那你是梅神仙吗?”
老梅又一阵抖动,“老梅无根,就是没神仙哪……”
小人听不出话里深意,应和地点点脑袋:“噢!梅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