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想过,这是怎样的一位父亲,叛国弑君,同袍屠戮,喋难百姓,他被万民所唾弃,又被新主子所忌惮,本已是众叛亲离的孤家寡人,却还要将亲生儿子推向断子绝孙的万丈深渊。
他赫赫威名,行为却像一个疯子。
戚无邪眸色深深,他见其哽咽难语,颇为大方得替她说出了接下了来的话:
“本座从不认他为父亲,他不可能是,也不配是”
姜檀心默然已对,只有感受着他指尖的凉意,一丝一丝汲取他心里的苦意。
*
行宫建在淮州城外的梅山之麓,他们并没有沿着下山道下了山,而是寻了另一条小径上了山巅。
梅山以腊月冬梅透山红为名,山并不高,风情秀致,在月色之下也有自己独到的一番味道。山巅是一处梅林,此刻枝桠交缠,叶片凋零,该是百花繁盛的时节,它却显得落寞,于尘世那么格格不入。
山崖边有一方巨石,其上坑洼点点,粗糙不平。
戚无邪径自蹬石而上,伸手,把姜檀心也拉了上去,他四目寻着一块干净的地方,却失望得皱起了长眉,啧啧两声:“真脏……”
姜檀心鼻下一声浅叹,径自解了衣袍,唰得一声扬风而去,让它轻悠悠的落在石面之上,随后坦然的抱膝而坐,仰望远处夜幕星空。
戚无邪瞥了她一眼,好笑地随之坐下,看她一身单薄,眸色流转,便拿捏着一分上扬的语调,不紧不慢道:“你是在暗示本座?”
嗅着微凉的空气,繁星点点,心下自然而然的安静了下来,她感受着肩膀挨在一起的温度,也不怕同他斗舌,偏首睇了他一眼,学着他的口吻道:“是,你懂了么?”
不可置否嗤笑一声,戚无邪抬起手,揽过她的肩头拢进了怀里,他指尖虽然凉意,但一触上她的手臂,不自觉升起一股薄暖,为她挡开了冷风透体:
“你可是这个意思?”
“督公智慧卓荦,聪颖无双,做什么便是什么”
“呵,你也不差,明明想着再回盐帮,却用赏月这等借口糊弄,偷衣偷令,处心积虑”
“你!跟踪我?”
姜檀心迅速扭过头,牢牢盯住了面前之人,见他邪魅唇角泛着了然的弧度,心下不服输的劲儿头又冒了出来,他、他既一直跟着她,那方才夷则……
“你当你的一声尖叫,只有夷则有耳朵听得见么?呵,夷则……”
心下感动,却也不免为夷则生出几分担忧来,她狐疑的望进戚无邪的眼底,试图想找一分自己读得懂的情绪,无奈伪装得太好,一丝不漏。
她有些泄气,如今已确定了心意,也尝过他坠入凡尘的热情,但之后,他又是一副寡情无义的冷魅样儿,仿佛那些剖白之语,那定情之吻像是她一厢情愿的南柯一梦。
恐怕在当时,也是自己太过逼急了他,方能从他的眸色里品出不一样的情愫宣泄。
她别过眸子,叹了一声方道:“两淮盐案本事皇上交予我的差事,辛苦一大遭,让人捡了漏,我怎甘心,再者说清官难寻,贪官还不好找么?杀得了这一批,紧接着又是一批,敲骨吸髓且不会比前面的人差”
眼光悠悠飘来,戚无邪靡音上扬:“说来听听”
小狐狸眸光一闪,抱紧了膝盖,她偏首嗳了一声,而后道:“你说,以海运替代航运能否可行?”
盐帮星火相传百年,从前朝伊始,走得便是这一条淮水连通京城的运河,若从海上行,不仅路途更久,且海船的维护和使用更为费银,大海不比河道,一望无际,诡谲不测,隐含的风险和成本都非常高。
这是原先,如今一个套路延续了百年,漏弊陈规,也使得出一趟盐船的开销大大增加了。这么说吧,一艘船从淮州出发,虽有关防盐引在手,但各个关卡一番盘问,想要顺利出卡,红包银子是少不了的。
这才是淮州地界,若出了这地,衙蠹仓胥恣意敲诈,小人奸棍恶意包揽,势豪勾结官吏勒索刁难,每一道卡没有银子疏通关卡,就没有吹帆的风。
如此一来,一趟河运的成本甚至比海运要高出了几倍之余。
戚无邪听了她的话,沉吟后道:“墨守成规,祖宗之法不可变,这个是有年头的大弊端,盐帮现在没有一言堂,谁来破这个规矩,敲这个板?”
姜檀心思之慎之,摇了摇头:“码头一事,盐帮重创,他们已无资本固守祖宗之法,若不寻变通,必定衰竭而亡,我想我得去找一个人谈一谈,不试又怎么知道?”
顿了顿,她似乎记起了一件事,海运除了成本投入,第一次下海,恐怕还需要有人护航,镖局开道会有人先行亮镖威,敲山震虎,告诫山贼,那么海运亦然。
本还得思虑从哪里借兵护航,这一想起戚无邪下淮州,可是带了一支士兵船队过来的,有了这一谈判的筹码,姜檀心信心倍增。
手一撑,她挪了挪位置,往戚无邪那挨得更紧些,笑得狡黠,眸色清亮,她试探着开口:“督公,问你借个东西……”
戚无邪偏首看了她一眼,心下已经了然,可嘴里依旧装着糊涂,不紧不慢泄出一丝暧昧之语,他拖长了尾音轻笑道:“这话,可又是暗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