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冠雀号。”卡特琳娜插嘴了。
叶可缓缓点头,玛格丽叶塔又接着说了下去。
“通常而言,前往新大陆的移民都必须跟着珍宝船队一同旅行,然而,恰好的是,珍宝船队今天早上才刚刚离开,半年内都不会再有另外一支船队离开西班牙,这可是一个非常有力的理由。”
“我听说西印度皇家交易所会审核每一个前往新大陆的人员——不管是否移民——的身份及血统证明,得是虔诚纯正的天主教徒,才有可能获得准许,”拉薇妮娅做了一个鬼脸,指了指自己,“我猜,像我这样的吉普赛人,即便伪装了许可,也没办法混蒙过关港口的检查?”
“要为所有的船员拿到合法的身份证明和血统证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叶可摇了摇头。塞维利亚的黑市当然不乏这些文件出售,但她目前的财力绝对无法为十三个船员都准备这些,“关于这一点,我也已经想好了——恐怕除了我以外的其他船员都必须被我们偷渡到美洲去。玛格丽叶塔在申请灰冠雀号作为护送船只时,同时也要申请从大加纳利群岛港口离开——将灰冠雀号开到西班牙太冒险了,而大加纳利群岛则近得多。”
大加纳利群岛孤悬西班牙海外,却又恰巧在从塞维利亚前往新大陆的航线上。准许从岛屿港口离开的船只前往新大陆进行贸易,是查理五世为了照顾岛民生计而给予的特权。
“到时候,玛蒂尔达和剩余的船员会不远的圣克鲁斯港口等我们,如此就能避开港口的文件审查。”虽然大加纳利群岛的港口书记官不会有塞维利亚的那么严厉,但叶可不愿出任何岔子,宁可谨慎。
“这么一来,剩余的船员就不可能在新大陆拥有合法的身份了,除非她们不踏上任何殖民地港口的土地,否则一定会遭到盘查。”玛格丽叶塔提醒着叶可。
“我考虑到了这一点,”叶可平静地瞥了她一眼,“因此,我们会在塞维利亚黑市为她们弄来定居许可——相比起繁琐的西班牙入籍手续,准备血统证明,再到历经冗长的审核过程,西印度皇家交易所给外国商人发放的定居许可就简单多了。到时候,贿赂一两个书记员,殖民地当局便会发现玛蒂尔达等人的记录早就出现在港口的文件中了。”
拉薇妮娅无声地张开了嘴,却什么也没有说。玛格丽叶塔与卡特琳娜沉默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安高高地坐在墙角用来放置蜡烛的架子上,像一只蛰伏在屋顶的巨大蝙蝠,她把玩着手上的小刀,每一次都能在刀柄即将脱离她掌控,掉在地上以前及时收住,又牢牢将匕首抓在自己手中。
她们都没出声,但这不代表叶可就不知道她们心中的想法——将所有船员合法地带到美洲所需要的准备工作实在是过于繁琐,倒不是说她们因此就打起了退堂鼓,而是因为在场的四个女孩都觉得船长会选择另外一条路——更简单,更直接,也更危险。
——直接前往美洲,不申请许可,不拿到合法的文件,就像无数前去新大陆,渴望捞上一笔快财的海盗一样,劫掠沿岸港口,抢夺落单商船货物,甚至干起走私黑奴的勾当——走私货物必须要在港口卸货,但人就未必了,人能划船,也能自己行走。她一次也没遇到过莱亚斯停靠在港口的船上有奴隶,他总是告诉她自己在附近的沿海村落就与走私贩子接头卸货了,这样更隐秘。
公平地说,最初决定要去新大陆时,叶可的确考虑过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海盗。
但巴巴罗萨·海雷丁的实力给她结结实实地上了一课,永远只做一个单打独斗的海盗,或是独来独往的走私商人,是不可能与海雷丁这样背后有一整个国家撑腰的海盗头子对抗的,别说要回到地中海,一雪前耻,就连没有资金,没有人脉,没有情报渠道,没有港口停靠的灰冠雀号能不能在新大陆立足,都是个问题。
利用西班牙在海外的财富和势力重整旗鼓,是叶可如今唯一的选择——既是能够合法在当地定居,贸易,转手便走私销赃,同时培养人脉的商人,又是纵横加勒比海,抢夺珍宝船队累累财富的海盗,正是叶可的计划。但要做到前者,就必须确保前往美洲的一切手续正当妥帖。
“我有我的考虑。”她简单地告诉着船员们。叶可无条件地信任着她们,但不是每一个深藏的想法都必须详细地向自己的手下解释。叶可要的只是服从,而不是心悦诚服。尼可洛一直都这么教育她,不仅仅是剑术,尼可洛还教授了她拉丁语,历史,政治,及哲学这些知识。“让人们惧怕你,而不是对你心生喜爱。”就是他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事不宜迟,”叶可嘱咐着自己的船员,“既然我们已经确定好了接下来需要做的一切……拉薇妮娅,今晚你与我一同前往西印度皇家交易所,摸清楚那儿的守卫分布及换班时间。卡特琳娜,我需要你明天一大早恢复‘卡特’的装扮,前去热那亚银行,将所有我存储在杰克名下的钱币都取出——”
“你需要我去——我以为你只是跟莱亚斯谈得太过投入,才忘记了取钱呢。”卡特琳娜有些惊讶。
“为什么你会有这种想法,”叶可不解地看着她,“莱亚斯似乎在银行前蹲守着什么仇敌,我不确定他是否有一个明确的人选,因此我不想频繁地出现在那儿引起他的怀疑——作为一个走私中介,我临时编出的理由实际上非常站不住脚,我不希望他察觉到我的真实身份,也不希望他发觉我们将要做的事情。”
“只是——”卡特琳娜犹豫了几秒,倘若要论起来,她与叶可的关系就如同安与叶可的关系一样亲密,但仍然有些话她知道不该说出,“以你对男人的厌恶程度来说,莱亚斯与你的关系的确称得上亲密——”
“他是我的朋友,没错,我会承认这一点。”
“——你也从来没跟我们说过你是如何与他一同救出梅芙的——”
叶可被噎住了。实际上,她只是不愿意让梅芙知道,为了将她从伊斯坦布尔救到灰冠雀号上,她与莱亚斯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告诉眼前这些女孩,也就跟告诉梅芙没什么区别了。
叶可与梅芙的相识,始于两年前。
她,拉薇妮娅,还有安三人溜进了梅芙家族为了免费替穷人诊治而开设的医院,打算偷走一些药品——据说,这些特制的草药对当时肆虐欧洲的瘟疫非常有效,而热那亚共和国的多利亚家族愿意出一大笔钱来换取这些药物。
那一次的偷窃十分成功,但叶可却找到了比药品更加珍贵的目标——一位精通药草学与医术的女医师。从那一刻起,她便下定决心要将对方拐到自己的船上。
只是,一年半载过去,叶可去了数十次伊斯坦布尔,却从来没能说服梅芙。有一段时间,她前去会见对方的次数过多,甚至引起了莱亚斯的注意。他怀疑叶可是受到了某个走私商人的胁迫,为了将情报和生意交给对方而频繁造访伊斯坦布尔。于是他悄悄尾随了叶可——竟然没有被安发现——得知了她前来这座城市是为了与梅芙见面。
为了遮掩自己的真正目的,叶可不得不谎称梅芙是自己的情人。
这个谎言在几个月后因祸得福,莱亚斯在伊斯坦布尔有自己的情报网,能知道许多宫廷内秘而不宣的消息。因此,在易卜拉欣大维齐被杀,所有一切与穆斯塔法王子关系亲密,有可能协助他谋反的人员都被投入监狱后——这其中就包括梅芙的父亲与梅芙——他及时派人送信通知了叶可。
等她赶到伊斯坦布尔与莱亚斯碰面时,梅芙的父亲已被秘密处死。许蕾姆苏丹让苏莱曼一世确信梅芙父亲的慈善行为都是为了让穆斯塔法王子未来的谋反做准备,是在为他赢取民心。因此,没有经过审判,也无需任何证据,这个善良无辜的男人便惨死在了监狱中。
人们会奔走相问,打听萨布库格鲁医生去了哪。但几个月后,他们又会渐渐遗忘这曾经无偿救治过百姓的医生,继续着自己的生活,甚至会抱怨着医生的不告而别对自己造成的不便。或许有一两个,在经过曾经诊所时会微叹一口气,默念一声医生的名字,那便是梅芙父亲能得到的最好的吊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