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在这里干什么?!”
我吓了一跳,猛地回头。
只见车间门口,逆着光,站着一个身影佝偻的老人。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头上戴着一顶同样旧的工人帽,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眼神却异常锐利,手里还紧紧抓着一把巨大的、锈迹斑斑的扳手,像是随时准备保卫这里。
我立刻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恶意:“老人家,别误会!我不是来搞破坏的!我就是…就是来看看。”
老人眯着眼,上下打量着我,目光中的警惕丝毫未减:“看看?这破厂子有什么好看的?你们这些城里来的小年轻,就喜欢往这种地方钻,说是叫什么…‘废墟探险’?我告诉你,这里危险得很!赶紧出去!”
他的口音带着浓重的本地腔调,语气很不客气。
我连忙解释:“不是的,老人家,我不是来探险的。”我摊开手心,露出那个还在微微嗡鸣的齿轮,“我是为了这个来的。”
当老人看到我手心里的那个齿轮时,他整个人猛地僵住了!脸上的警惕瞬间被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所取代!他手里的扳手“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他踉跄着向前几步,走到光线下,眼睛死死地盯着我手心里的齿轮,嘴唇哆嗦着,伸出颤抖的手,似乎想触摸,又不敢。
“这…这是…”他的声音变得嘶哑,“这是‘小玲’心口上的那个…那个定位齿轮…你怎么会有?!它明明…”老人猛地抬头看我,眼神变得极其复杂,有震惊,有疑惑,甚至有一丝…恐惧?
小玲?心口?定位齿轮?
我被他话里的信息量搞得有点懵。但我能感觉到,我找对地方了,也找对人了。
“老人家,您别激动。”我尽量让声音保持平和,“这个齿轮,是一位女士不小心从厂里带出去的。它…它有些特别,所以我根据它的…呃,‘指引’,找到了这里。您认识这个齿轮?您说的‘小玲’是?”
老人没有立刻回答我。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齿轮,浑浊的眼睛里竟然慢慢泛起了泪光。他伸出粗糙得像老树皮一样的手,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从我掌心拈起了那个齿轮,仿佛那是什么绝世珍宝。
齿轮在他手里,嗡鸣声渐渐平息了下来,变得异常温顺。
“小玲…”老人喃喃地念叨着这个名字,泪水终于从深刻的皱纹里滑落,“它…它是不是…吵到别人了?”
我愣了一下,点点头:“确实…发出了一些声音。”
老人露出一丝苦涩又了然的表情:“果然…老伙计还是不甘心啊…还是想回来…还是想…把她没做完的活儿做完…”
他抬起头,看着眼前这台古老的铣床,眼神充满了无尽的怀念和悲伤。
“小伙子,”他看向我,语气缓和了许多,甚至带上了一丝恳求,“你要是没事…能听我这个老头子,啰嗦几句吗?关于这个齿轮,关于…小玲的故事。”
我看着他苍老而悲伤的脸,看着他对那个齿轮珍而重之的态度,心中已然明白了七八分。我郑重地点点头:“老人家,您说,我听着。”
老人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拉着我走到车间角落一个相对干净的地方,那里放着两个倒扣着的旧木箱,算是临时的座位。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个齿轮放在膝盖上,像是抱着一个婴儿。
他望着空气中飞舞的尘埃,沉默了许久,仿佛在整理跨越了半个世纪的记忆。车间里安静得只剩下我们的呼吸声。
终于,他开口了,声音低沉而沙哑,将一段被尘封的往事缓缓道来。
“红星厂,最风光的时候,是七八十年代…那时候,这里就是江城工业的心脏!每天机器轰隆隆地响,几千号工人在这里上班,生产出来的零件,能装备小半个省的机器!那时候,能进红星厂当工人,是件倍有面子的事!”
老人的眼睛里闪烁起自豪的光芒,但很快又黯淡下去。
“小玲…她叫赵玲,是厂里最厉害的五级铣工,也是…也是我这辈子,最对不住的人…”老人的声音哽咽了一下。
“我们是一个车间的。我比她早进厂几年。她啊,人长得俊,手艺更是没得说,心细,手稳,经她手出来的零件,精度比机器量的还准!厂里那些精密难搞的活儿,都得找她。这台‘小上海’铣床,就是她的宝贝战友。”他指了指旁边那台被帆布半盖着的铣床。
“我们…我们本来都快谈婚论嫁了…”老人的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那时候穷啊,但日子有奔头。我们想着,等厂里下一个大订单完成了,拿了奖金,就去领证,摆两桌酒…”
“可就在那个时候…八五年吧…上面突然来了通知,说要搞什么…‘经济结构调整’,厂子的效益开始下滑,订单越来越少…到了九十年代初,就彻底不行了…工资都发不出来了…”
“厂子里人心惶惶,有门路的都想办法调走了,没门路的就只能等着…等着那最后的结果。”老人的声音充满了无奈和悲凉,“那时候,我和小玲都还年轻,守着这台机床,总想着还能有转机…她还天天来车间,把机器擦得锃亮,说‘机器醒了,订单就来了’…”
“后来…厂子还是没能挺过去…宣布破产清算的那天,全厂的人都哭了…那天的广播里放的不是通知,是《咱们工人有力量》…好多老工人,抱着自己的机床,哭得站不起来…”
“那天下午,小玲就在这台铣床上,加工最后一个零件…就是它。”老人轻轻抚摸着膝盖上的齿轮,眼泪又流了下来,“她说,要给这个老伙计,做一个最完美的句号…”
“可是…可是就在快要完成的时候…车间的电源…被拉闸了…”老人的声音颤抖得厉害,“整个车间,瞬间就黑了…就剩下她那边,应急灯一点点微弱的光…”
“我跑过去看她…她就那么呆呆地坐在机床前,手里拿着这个…只差最后一道精铣工序的齿轮…一动不动…眼泪无声地往下流…”
“我从没见过她那样…她那么坚强的一个人…”老人泣不成声。
他平复了很久,才继续艰难地说道:“那天之后…她就病了…一病不起…医生说,是郁结于心…加上这么多年吸入的金属粉尘…没熬过那个冬天…就走了…”
“她走之前,把这个没做完的齿轮交给我…说…说对不起…没能…没能和我结成婚…没能…给这个老伙计画上个圆满的句号…”老人已经老泪纵横,说不下去了。
我坐在旁边,静静地听着,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攥住,酸涩得厉害。一个时代的落幕,一对普通工人情侣被裹挟其中的无奈与遗憾…这份沉甸甸的执念,远比任何鬼怪的故事更让我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