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苍狗,沧海桑田。不知多少岁月流逝,在斗转星移之间,朱熹逐渐触摸到了那神秘而不可言说的天理轨迹,看到了它是如何操控着“气”和“气”所凝结的整个宇宙。每一样东西,哪怕是最小的最微不足道的,都严格地遵照“理—气”的秩序,庄严而精密地运转着。
理和气,就是这个宇宙的本原,这就是道之所存啊!
朱熹忽然仰天长笑,他的声音响彻宇宙的每一个角落:“原来我就是理,我就是气,我是最初的,也是最终的。”
然后他终于醒了过来。
朱熹的第一反应,是自己已经死了。因为这里四周都闪着奇妙而和煦的微光,而且有幽幽的香气扑鼻而来。儒家从不提及人死之后会去哪里,朱熹也从来没考虑过这一点,但是人性使然,他还是忍不住暗自希望会是个舒服点的地方。
很快他发现自己也许想错了,因为眼前正悬浮着数支笔灵,每一支笔灵都有一根丝线与自己的身体相连。它们都很陌生,也都很熟悉。数股充沛柔和的灵力正滔滔地灌输进来,修补着他精神上的每一处残缺。朱熹觉得浑身暖洋洋的,让人变得慵懒,提不起精神。
“我,这是在哪里?”朱熹艰难地嚅动嘴唇,甚至没有转动脖子,他知道陆游一定会在附近。
“老朱,你没事了,放心吧!”陆游的声音出现在耳边,显得异常兴奋。
“回答我的问题,这里是阴曹地府还是凌霄宝殿?”这是朱熹想象中仅有的两个人死后可能会去的地方。他不敢奢望自己还活着,猜想这也许是奈何桥上的什么鬼把戏。
这时候,他的耳边又响起了第二个声音——不,准确地说,是他的意识直接被这声音潜入。这是一种极为特殊的声音,宽厚温和,丝毫没有烟火气,如山间溪流般清澈淡泊。
“欢迎来到笔冢,晦庵先生。”
一听到“笔冢”这两个字,朱熹一下子清醒过来。
他双手一撑,努力抬起身子,放眼望去,发现自己置身野外。四周土地平阔,一片片农田阡陌相连,田间稀稀拉拉坐落着十几处茅屋,偶尔还可听到鸡鸣狗吠,俨然一派恬静的田园风光,让人心神一畅。那一片村落之中,还有栋三层楼阁矗立其中,显得别有风雅。
而自己正躺在一片桃林之中,触目皆是桃树,阵阵馨香正是从那些桃花中飘来。陆游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老朱啊,这一次你可捡回了一条命。”
朱熹没睬他,转动脑袋,试图找出刚才那个声音的来源。这时候,那个声音再度响起:“我留意晦庵先生已经很久了,今日先生来访,可真叫人高兴。”
“尊驾……可是笔冢主人?”朱熹踌躇了一下,谨慎地问道。
那声音“呵呵”一笑,略带羞涩地回答:“正是在下。”
朱熹环顾四周道:“这么说,这里就是笔冢喽?”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不由一惊道:“难道这里就是……”陆游得意道:“我初入此地,就和老朱你现在的反应完全一样。你猜得不错,这里就是五柳先生一直向往的那个桃花源了。”
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朱熹不知读过多少遍,但只当是一则寓言而已。就算是陆游说去常德的时候,他也没多想什么。现在仔细回想,常德府正是旧武陵郡的所在。
“想不到,陶渊明所写居然都是真的。”朱熹喃喃道,觉得喉咙有些干燥。陆游也不去打搅他,让他慢慢去消化这个事实。自陶渊明以来,这世外桃源多少人梦寐以求,谁能想到居然是笔冢的所在呢?
“当初五柳先生来访,我曾叮嘱他不为外人道,却没想到他离开以后,居然写出一篇半真半假的《桃花源记》,既让世人皆知此地之名,亦没有违背对我的誓言,可真是个妙人。”笔冢主人的声音充满了怀旧和感慨。
“原来桃花源就是笔冢。”朱熹沉吟。陆游纠正他道:“非也非也,应该说,笔冢是在桃花源内。只是如今笔冢主人闭关,我们无缘得见罢了。”
这时候,桃林深处的土地忽然高高拱起,泥土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抓起来,瞬间聚成一张小圆石桌与三个石凳。一阵山风悄然吹过,桃花遍撒,那些掉在石桌上的桃花变成了一壶醇酒与三只酒杯。
桌边一棵桃树身形忽变,化成一位面如冠玉、身着青袍的男子,微笑地望着陆游和朱熹。他身旁还站着一个梳着双髻的童子,那童子忽然见到生人,有些畏缩,连忙躲到了男子背后。
这男子忽然开口道:“在下闭关不出,不能亲身恭迎,只能权借桃木为身,略备薄酒,还请晦庵先生见谅。”
朱熹仔细端详这笔冢主人的桃树化身,长眉细眼,年若三十,除了皮肤上隐约可见一些树皮纹理,表情神态竟与真正的人类无异,不禁暗暗称奇。笔冢主人声音一起,这化身的嘴唇就随之嚅动,倒也似它在讲话一般。那个小童生得唇红齿白,眉目清秀,不知是不是真人?
朱熹朝前走了两步,忽然发现那半空中悬浮的笔灵们嗡嗡作响,这才想到那些笔灵仍旧还连着自己的身体,为自己输送着力量。
陆游见他这副发怔的表情,嘿嘿一笑,连说带比画道:“你当时在船里忽然晕倒,可把老夫给吓得三魂出窍,啧啧。好在那时候离桃花源已经不远,我一路狂奔,用坏了三四个笔童,这才赶到笔冢。”
“多谢陆兄。”朱熹拱手称谢,陆游“哧”了一声,不屑道,“我有什么好谢,要谢就谢笔冢主人吧。你能捡回这条命,可全靠他了。”
朱熹看不到笔冢主人实体,只得隔空一拜。笔冢主人的化身笑道:“何必如此,于我笔冢有大恩的,是晦庵先生你呀!孔庙之事,我已听陆游说了。若非你仗义出手,那几支笔和陆游这个冒失鬼,都难免会被吞噬。先生为我笔冢受伤,我拼力救治,那是分内之事。”
陆游插嘴道:“你调教的那两家好后人,要么贪生怕死,要么愣头愣脑,可拖累了我们不少,白白糟践了这许多好笔。”他随手一挥,把从戎、凌云、麟角和常侍四笔扔给笔冢主人。笔冢主人略一招手,它们便消失了。
笔冢主人略带痛惜道:“这凌云和麟角怎么伤得如此之重……咦,连从戎都没什么生气了。没几百年时间,只怕是恢复不过来。”陆游道:“哼,还不是你所托非人!”
笔冢主人淡淡道:“看来当初我把凌云赐给韦家,麟角赐给诸葛家,是个错误,也许交换一下,会好很多。”他说完转向朱熹郑重其事道:“见笑了。我一心盼望晦庵先生来访,可没想到居然会是以这种方式。全怪我御下无方,以致有此横祸。”陆游撇撇嘴,冷哼了一声,拽着朱熹一屁股坐到石凳上。小童吓得朝后躲了躲,陆游大眼一瞪:“怕什么,难道我会吃了你?你这娃娃哪里来的,怎么先前没见过?”
小童嗫嚅半天,不敢出声。笔冢主人道:“别欺负小孩子了。”随即让朱熹伸出右手来,摸了摸他的脉搏,颔首道:“现在好多了。晦庵先生你刚被送来的时候,灵力损耗过巨,又失去了本源,无可补充,以致真气不继。再晚来几个时辰,整个肉身的生气都会被耗尽。”
“失去了本源?难道说,他的紫阳笔没了?”陆游惊道,他也是第一次听笔冢主人说起。一转头,他看到朱熹那花白两鬓,便明白了几分,心中一阵黯然。朱熹反而是神色坦然,看来是早已知道这个事实了。
笔冢主人吩咐小童给三人都斟满一杯桃花酒,继续道:“好在你是纯儒之体,意志精湛。我便召来这几支儒笔,与你直接灌输灵台。”他手指一并,那几支原本悬在半空的笔灵纷纷飞到朱熹跟前,排成一列。
“这几支笔灵,炼自马融、徐遵明、孔颖达、韩愈等人,俱是历代大儒,与你的体质颇有相似之处,不会产生排斥。你如今身上已经身具众家之长,儒气充沛,就算笔灵已失,性命应是无碍了。”
朱熹闻言,凛然离座整冠,对每一支笔都恭恭敬敬拜上三拜,又跪下来叩了三个头,一丝不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