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冢主人讶道:“晦庵先生为何先执弟子礼,又行奠丧之礼?”朱熹正色道:“这几位先师的著作,我自幼便熟读,深受教诲,这次又得他们倾力相救,侥幸活下来,自然须执弟子礼致谢。可我看到这些先贤的灵魂,不散于万物,却被禁锢在笔灵之中,如辕马耕牛一样受人驱使,沦为傀儡小道,所以再行祭奠之礼,以致哀悼感伤之情。”
笔冢主人闻言一怔,旋即哈哈大笑,赞道:“晦庵先生真是个直爽人。”然后斜眼看了眼陆游,戏谑道:“老陆,你平日自命潇洒直率,怎么如今却拘束起来,还不及晦庵先生?”陆游瞪大眼睛道:“我哪里拘束了?”笔冢主人道:“你若是看得开,又何必在桌子底下猛踢晦庵先生的小腿呢?”
陆游被笔冢主人说破,面色一红,抓起桌上的酒杯先气哼哼地干了一杯。笔冢主人转向朱熹,朝他敬了一杯。朱熹规规矩矩捧起杯子,一饮而尽,只觉得一股甘露流入喉咙,散至四肢百骸,说不出地舒坦。这时,那几支笔灵飞入童子身体内,隐没不见。
笔冢主人捏着空杯子,若有所思道:“笔灵的存在有何意义,这问题见仁见智。不瞒晦庵先生说,自我从秦末炼笔开始,就一直有所争议。我所炼化的那些人中,有些人欣然同意,觉得肉体虽灭,笔灵却可存续千年,不失为长生之道;有些人不甚情愿,但也不抗拒,觉得无可无不可;有些人却如先生想的一样,视笔灵为囚笼,宁愿魂飞魄散,也不愿被收入笔冢。”
朱熹眉头一扬,对笔冢主人的开诚布公觉得有些意外。笔冢主人停顿了一下,忽然感慨道:“盛唐时节,曾经有一位诗仙,我本已得了他首肯,把他的才情炼成了笔灵。可那笔灵却是天生不羁,炼成之后便直接挣脱了我的束缚,消失于天际。我还从未见过如它一样对自由如此执着的笔灵。”
陆游猛拍大腿:“那可是你做过最蠢的事情了,多么优秀的一支笔灵哪!你每次一提起来我都难受。”两人都是一副痛惜神情,彼此又干了一杯。笔冢主人又道:“还有唐婉那支,就算被炼成了笔灵,仍是幽怨冲天。”陆游神色一黯,低声道:“我本是想可以时时见到她……早知她如此痛苦,还不如放她解脱。”
朱熹没想到一贯豪放的陆游还有这么一段情事,不禁多看了他一眼。小童端着酒壶走过去,好奇地望着他,朱熹摆摆手道:“去给他们倒吧。”小童嘻嘻一笑,又走去笔冢主人那边。等到另外两个人又喝了两杯,朱熹方才慢慢问道:“笔冢之事,董夫子又是什么想法?难道他甘心化身为笔奴,供人驱使吗?我想尊驾当年炼天人笔的时候,一定与他有过交流。”
两个人听到董仲舒这人,都停住了手中的酒。他们都知道,以朱熹的性子,早晚会问到这个问题。
“哦……天人笔啊!”笔冢主人双眼流露一种异样的神色,尽管只是桃树化身,可这化身的表情可谓丰富至极,“……那可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天人笔与我笔冢渊源极深,你可愿意从头听起?”
朱熹立刻道:“愿闻其详。”
笔冢主人点点头,袖子一挥,让小童把桌面的酒具都收走,然后道:“晦庵先生于我笔冢有大功,自然有资格知道这些事情。”陆游兴奋道:“我之前也只是知道个大略,从没听你详细讲过。这次我可不走,要听个明白。”笔冢主人笑道:“随便你了。”他手腕一翻,一个镂刻着寒梅的鱼书筒出现在手里。
这鱼书筒,正是朱熹用来收天人笔的那件灵器。此时它被笔冢主人拿在手里,反复把玩,里面的笔灵似乎仍未死心,隐约可听见鸣叫声。朱熹见了,微皱了下眉头。笔冢主人注意到他的表情,手里便不再摩玩,把那鱼书筒搁到石桌上,任凭它自己立在那里。
“若说董夫子,须得从秦代那场儒家浩劫开始说起……”
笔冢主人的化身重新变成了桃树,声音却从四面八方响起。陆游和朱熹发现身边的景象和小童倏然消失了,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两个石凳,和一个清朗的声音。很快,他们两个人感觉时间开始飞速流逝,越流越快,最后形成了一圈旋涡,呼呼地围着他们疯狂地旋转着。陆游和朱熹的眼前,出现许多倒转的影像,它们稍现即逝,从宋至五代,从五代又至唐,一直一直在朝前追溯,仿佛在时光洪流中逆流而上。
千年光阴,过眼云烟。
朱熹和陆游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历史的旁观者,能够听到,能够看到,却不能动弹,如同一个死魂灵,只能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重演,却无法干涉。
他们的眼前,是一片满是沙砾的黄褐色旷野。旷野的开阔地上,有数十个巨大的火堆。这些正熊熊燃烧着的火堆都有数人之高,方圆十几丈,滚滚黑烟扶摇直上,如同几十条粗大的黑龙在半空飞舞,遮天蔽日。
在火堆旁边,有数百辆牛车排成了长队,每一辆牛车上都装载着满满一车的竹简。穿着黑甲的士兵从牛车上抱下竹简,投入火堆中去,不时传来噼啪的爆裂声。在更远处的山坡上,一群身着襦袍的老者跪倒在地,望着火堆放声大哭,涕泪交加。
在更远处,一位中年人站在一辆马车上,脸上阴晴不定。一位年轻书吏怀抱着三四卷竹简,满脸惊惶地跑到车前,努力地把竹简伸到中年人跟前,似乎在恳求着什么。中年人却置若罔闻。
“秦王政三十三年,始皇帝焚尽天下书。那一天,我碰到了一个人,他叫叔孙通。”笔冢主人的声音不失时机地在两个人耳边响起。
“我祖上是阴阳家邹衍,可到我这一代,只是一个爱书如命的小书吏。当始皇帝陛下下令焚书之时,我吓坏了,就把自己珍藏的几卷书简交给叔孙通,希望他能够出面保全这些前人心血。叔孙通这个人,他的公开身份是侍奉秦皇的一位儒生,实际上却是天下的‘百家长’。当年苏秦合纵六国的时候,六国的诸子百家也秘密联合起来,共同推举了一人为百家合纵的领袖,统摄百家,抵抗暴秦。叔孙通,就是百家合纵在这一代的继承者。
“他是百家之长,有责任保护百家的利益。可当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却拒绝了我的请求。他说满齿不存舌头犹在,面对强大的朝廷,激烈的反抗只会让百家彻底灭亡。书简只是死物,烧就让它烧吧。一时的委曲求全,是为了人能够继续活下去,只要人在,学问就会有传承。说完这些,他从我手里拿走那些珍藏的典籍,投入火堆里。我对此很伤心,也很无奈。叔孙通倒是很欣赏我,把我召去他身边做了随身书童。”
朱熹和陆游发现周围的时空又开始变幻了,他们很快意识到还是同样的黄褐色旷野,但是旷野上的人却变了。
这一次可以看到有数百名身穿黑甲的士兵执戈而立,分成四个方阵。在四个方阵的中间,是一个巨大的坑穴,坑穴里站满了人。朱熹和陆游能辨认出其中的几张脸,是焚书时在山坡上痛哭流涕的几个儒生。
这一次,中年人仍旧远远站在车上,脸色铁青。他身旁的小书吏却是满脸激愤,暗自攥紧了拳头。当士兵们开始朝坑里填土的时候,那个小书吏毅然转过身去,独自离开。
“叔孙通也罢,我也罢,我们都没有想到,在焚书的第二年,始皇帝居然又开始坑儒。这是一次前所未有的惨剧,四百多名儒家门徒和其他几十名百家门徒都死于这次事件。叔孙通在这次事件中,仍旧保持着沉默。诸子百家哗然一片,纷纷指责叔孙通的懦弱。儒门的领袖孔鲋甚至扬言要罢免他‘百家长’的头衔。我也对这种委曲求全的窝囊做法表示不满,当面质问他,如今人也都被杀害了,那么学问该如何传承才好?叔孙通苦笑着摇摇头,什么也没说,于是我决定离开。
“叔孙通没有挽留我。在临走之前,他告诉我,当初设立‘百家长’,是为了防止诸子传承灭亡。历代百家长尝试过各种办法,扶植过墨家的非攻,资助过儒家的复礼,推动过道家的绝圣弃智,甚至效仿过法家的权术主张,可惜无一例外都失败了——最后的答案就是焚书坑儒。叔孙通说也许是时候换一条新道路了。”
周围的场景又开始变幻,这一次是绵延数十里的巨大宫阙,华栋玉楼,无比壮丽。一名小书吏端坐在其中一座宫殿外,痴痴地仰望着天空。在他身后的宫门内,堆放着浩如烟海的竹简。
“叔孙通对我说,他预感到即将有一场比焚书坑儒更大的浩劫,身为百家长,有责任引领诸子从浩劫中幸存,为此他不惮用任何手段。可是他说,老一代有老一代的做法,新一代有新一代的希望,他对我寄予厚望,认为我也许能走出一条新路来。因此他把我送入了阿房宫,负责在国宬里整理六国幸存下来的书籍——那里是天下书籍最全的地方。叔孙通说,如果我能够找出如何传承的答案,到那个时候,他会把百家长的印信与责任都交付给我。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一瞬间老了许多。
“在接下来的十几年中,我在阿房宫足不出户,疯狂地阅读着,吸吮着,希望能从这些典籍中寻找出答案。宫外世界的变化,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了意义,我不知道始皇帝的驾崩,不知道太子扶苏、丞相李斯的败亡,不知道胡亥的践祚与赵高的擅权,更不知道大泽乡和天下的崩乱,我只是沉浸在书海中,直到那一场大火发生。”
笔冢主人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嘲。
朱熹和陆游看到身边忽然幻化成一片浩荡无边的火海,刚才那片壮丽宫阙就被这可怕而疯狂的祝融吞噬。四周无数的士兵朝着这些建筑丢着火把,拍手大笑,一面楚字大旗迎着火势高高飘扬。一位少年蜷缩在宫内,倚靠在堆积如山的竹简中瑟瑟发抖。
“项羽火烧阿房宫的时候,宫中的人早已经跑干净了。可我实在太过入神,竟然一直到大火烧到国宬才觉察到,那时候已经太迟了。我看到火焰吞噬了一本又一本好不容易传承下来的典籍,发了疯一样地找水来灭火。可一个人的力量,能有多大呢?很快,整个宫殿都燃烧起来,我放弃了救火,也放弃了逃生,那些书就是我的生命,是诸子百家最后的希望。没了它们,我还能去哪里?
“大火足足烧了三天三夜,整个阿房宫被烧成了白地。我亲眼看到我的躯体和那些竹简都化作了灰烬——这不是什么修辞,是真真切切地看到。不知道为何,我的魂魄没有消散,而是停留在阿房宫上空,浑浑噩噩,茫然不知所措。
“这世上每一本典籍中,都倾注着作者的心血与精力,当书被毁灭的时候,这些微不足道的意念也会随之飘散。可是阿房宫里的卷帙数量实在太多了,当它们都被焚毁的时候,书中含有的精神一起释放出来,汇聚到了一处,前所未有地密集。恰好我的魂魄飞入其中,也许是触发了什么玄奥的法门,被它们紧紧包裹着,无法消散,直到彼此合为一体。
“我在阿房宫的废墟上空飘荡了许多年,像一只孤魂野鬼,彷徨无定,四处徘徊,吸收着典籍的灵气。每吸收一分,我的魂魄便凝固一分,我的神志也便清醒一分。当最后一丝灵气也被吸纳之后,我发觉自己变了,不是仙人,也不是鬼怪,而是一种极其特殊的存在,拥有着奇特的神通。于是我便离开了阿房宫,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朱熹和陆游的周围又开始幻化。一个个画面飞速飞过,各色旗帜来回飘摇,兵甲交错,箭矢纵横,惨叫声与欢呼声交错响起,一派混乱至极的场面。
“外面的世界,已经变成了乱世。我漫无目的地随处飘荡,所见皆是杀戮与破坏,学者们被狂暴的士兵杀死,写满真知的书简被践踏在脚下,令我痛心不已。我试图找到叔孙通,却没有任何头绪。后来我来到了当年焚书坑儒的地方,竹简燃烧的噼啪声和人们的惨呼仍旧萦绕在耳边。我忽然记起了我生前的责任与承诺,可惜一切似乎都晚了。我回忆起了那时候的痛苦与无奈,即便只剩下魂魄,仍旧感觉到了一种痛彻心灵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