葇兮进到清蕖苑时,抬眼一看,见正厅上的匾额书着“清蕖苑”三字,依稀可辨雁乙兄的手笔,但比他平日的字作好得多。雁乙兄一向不喜文墨,为了清漪竟肯苦练书法,可见十分用心。仆妇们正在清理池中杂草,准备撒上碗莲种子。屋内的湘绣屏风,绘以仕女采莲,一花一叶莫不用心,边上绣着梁元帝的《采莲赋》,字体和匾额上的出自一人。屋内陈设莫不精致。妆台上,列着金银珠翠,桌凳椅,俱是异木奇石。
见有生人来,清漪放下书,起身相迎。连日来,清漪屡番碰壁。不少人对她哂笑指点,她全然看在眼里。如今见有人找上门来,自是欢喜。
葇兮瞧出她的呆滞,不禁微微一笑。听仆妇们说,除了谭大娘子和老太太,清漪见每个长辈,都以“婶娘”相称。“我是葇兮。”
“原来是葇娘,我记得你的名字。那日有人与我说,葇者,草木也,府中仆妇也多以草木为名,所以我就记下了。我天生不足,下次可能还是认不出你,你莫要见怪,我瞧你的身量,倒与府上另一位姊妹有些相仿。”
“你说的是谭笑敏,她是大娘子的侄女。你仔细看我们的眉,她的眉色深,我的眉色淡。深水为潭,谭笑敏的眉色很深,记住了吗?”
清漪看向葇兮的眉,见果真淡如轻烟。“我想请教姊姊,这人与人的不同,是在眼眉,还是在鼻唇,抑或是其它?”
“你说的这些都包含在内,你得合起来看。”
清漪听得认真,试图将葇兮的五官在脑海中拼成一幅完整的画面。葇兮对自身形貌总有些自卑,向来怕人细看。清漪如此看她,她不免面红耳赤,脸颊有些发烫。随即,她强自镇静下来,与清漪对视。见清漪生得通透无暇,浑如璞玉。
“你有病?”
葇兮微笑道:“略有些虚弱,不碍事。”
“气亏者唇无血色,毛发易折,并无医治之法,唯有强身健体。有人说,府上有位小姨撞了邪祟,欲死不活,叫我退避。我偏不信邪,仔细瞧了她,料想她是久坐懒动,屋内气流不畅,导致邪气久积,无病之人住进去,也会生病。”
葇兮道:“你说的这位小姨是我姨母,我与她同住。”
“病榻之人身有邪气,可能波及旁人。你要开窗透气,勤加洒扫。”
“对了,我想请教姊姊一下,这人与人的不同,是在眼睛,还是在眉毛、鼻子或是嘴巴?”
“你合起来看,你刚说的那些,都包括在内。”
清漪听得认真,试图将葇兮的眼耳口鼻在脑海中组成一幅完整的画面,但最后放弃了。
三年来,雁府的媒人前仆后继,连知州府的亲信都来探过口风,雁乙兄一概不理。葇兮心想,知州府的千金幼承庭训,是城内数一数二的才女,加之容貌昳丽,是妻室的上佳之选,没想到竟入不了雁乙兄的眼。她曾好奇,那个云大娘究竟是何等天人之姿,让雁乙兄沉沦三年之久。她来雁州时,雁乙兄初逢变故,当时还是意义风发的模样,三年之后,已然与当年判若两人。听笑敏说,清漪与云大娘相比,形貌更胜一筹,论娇憨之态,也是后来居上。
葇兮瞥见屋内的七弦琴,不由自主地走过去看。雁府四娘抚琴时,她总侧耳倾听,但隔着老远,总也听不真切。如今近距离接触到琴,自是欣喜。“可以弹给我听吗?”
清漪坐于绣墩前,玉指揉弦。葇兮蓦然瞪大了眼,这曲子听着耳熟,她甚至能暗中和上。但仔细一听,似乎又跟不上节律。不知是真的耳熟,还是自己天赋异禀,猜出了曲子的旋律。当然,也有可能是曲子有律可循。
“这曲子叫什么?”葇兮问道。
“不知道,我随便弹的……可能是从别处听来的。”清漪一直想洗脱愚痴的嫌疑,但很无奈,她的记忆的确连不起来。
清漪提到记忆,葇兮才想起正事,她从怀中取出玉镯,“记得它吗?”
清漪仔细一看,而后摇头。
葇兮捉过清漪的手腕,将玉镯套进去。时隔三年,镯子的口径已经显小。她将当年的事细细说了一遍。
“我全然不记得了。”清漪从食盒中拿出一枚果子,“你尝尝。”
葇兮见那果子生得怪异,从不曾见,轻轻咬了一口,只觉异香袭人,甘甜绝顶。怪了,她在雁府待了三年,什么稀罕物不曾吃过,不知这果子何以有此等风味。
“雁乙兄给你买的?”
“不是,我想应该是笑敏,身量与你相当之人。”
“她是不是总喜欢笑,不笑的时候也像笑?”
“对,言笑晏晏。”
“这是何方奇果?”
“这果子产于安南,叫做安南果。”
“安南相距此地,遥遥三千里,从福建到长安,也才三千里。这果子皮薄多汁,娇嫩程度不亚于荔枝,看来所费不菲。”
“你也看过《齐民要术》吗?”
“不曾。”
二人絮叨良久,葇兮起身拜别,前往琴庄。她看了一圈,每看一个标价,神情就黯一分,当看完最后一把琴,她正欲离去,雅阁内忽然传来琴声。她循声望去,见竹篱帘内,有个妇人正在抚弦,那人面覆纱巾,身着黛色粗衣。明明连影子都看不全,葇兮却觉得,那是人间绝色。乐声渐酣,葇兮面色渐凝,她轻和琴曲,渐入佳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