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子女的教育,更是矛盾与统一并存。一方面,他们会用小市民的智慧教孩子如何保护自己,如何在竞争中占据一席之地,不被人轻易欺负或算计;另一方面,他们又会用良家子的标准严格要求孩子的品行,要求他们知书达理、待人以礼、不可失了分寸。这样两种方式交替使用,既务实又理想,既世故又高洁。
这在洛瑟恩是一种极为典型的社会现象。
然而,这种状态并非总是和谐的,内心深处常常充满张力与拉扯。
骨子里的清高,让他们有时会看不起那些过于粗俗的小市民做派,觉得自己毕竟不同出身;但现实的重压又让他们不得不去模仿、去实践这些小市民的生存智慧。他们必须在两种状态之间频繁切换,既要维持体面,又要计算得失,这样的生活不可避免地让他们感到身心俱疲。
可更多的时候,这却是一种极为顽强的生存智慧。它让一个人既能脚踏实地地生活,不至于被虚妄的理想主义困死在幻梦里;又能在某些瞬间抬起头来仰望星空、祈求众神,保有对秩序、文化与体面的追求,不至于被琐碎的生活彻底淹没。
一种在现实中不断挣扎、不断妥协,但最终总能找到自洽方式的存在。他们是立体而真实的人,既有弱点与矛盾,又有坚韧与坚持。他们的存在,本身就展现了洛瑟恩社会的复杂面貌,以及在维系体面、追求更好生活的道路上,那股顽强、近乎不灭的生命力。
在洛瑟恩,像卡伦迪尔这种存在,有千千万万个。
如果说高高在上的贵族是洛瑟恩的脑袋、是决策的中枢,那么他们,就是脊梁,是骨架,是血肉与肌理。他们才是撑起洛瑟恩的真正力量,是他们让这座城市能够屹立在奥苏安的海岸上,熠熠生辉,成为最璀璨的明珠;也是他们,支撑起了洛瑟恩引以为傲的海卫,让这支军队不仅是伊泰恩王国的骄傲,也是每一个平民自豪的投影。
当卡伦迪尔的眼睛在警报声中睁开的时候,千千万万个卡伦迪尔也在同一时间睁开了眼睛。那不是某一个人的动作,而是一种连锁反应,就像一种集体的觉醒,就像潮水一瞬间涌动,就像整个城市的神经被触发。
不同于还在服役的切里昂(735、806章所述)、以及另外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卡伦迪尔早已退役,他退役的时间远比加里安要久。但即便如此,服役时留下的烙印并没有因为岁月而褪去,那是一种刻入骨髓的东西,让他在警报响起的那一瞬间就条件反射般睁开了眼睛。
睁眼之后,他没有立刻从床上爬起来,而是先偏过头,看了一眼身旁的爱人。她还在熟睡,呼吸均匀,眉头却微微皱着,仿佛梦境中也感受到了这份沉重。他心中一紧,先是轻轻叹了一口气,伸手,想要将她唤醒,但就在手即将触到她肩膀的刹那,他发现她的眼皮在微微跳动。
那是即将醒来的前兆。
他知道,她马上会睁开眼,于是手停住了,慢慢收了回来。
他翻身坐起,动作有些僵硬却利落,伸手从床旁的衣架上取下了工装。那是由杜鲁奇统一发放的工装,造型古怪,线条冷硬,带着异乡的风格,与阿苏尔传统的制式截然不同。但不得不承认,它结实耐用,布料厚实,缝合工整,穿上后能应付最艰苦的环境。
他一件件穿好,又取下那双同样由杜鲁奇发放的靴子,将脚塞进去,套紧,低头系好鞋带。就在此时,身后的爱人醒了。
“他们来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嗯。”卡伦迪尔沉声回应,手上动作不停,鞋带打了个结,拉得很紧。
长长的一声叹息在屋内响起,随即,房间陷入了一种无言的沉默。
卡勒多准备对洛瑟恩发动攻击,这件事洛瑟恩的民众是知道的。
只是,他们的态度复杂且矛盾,曾经并肩作战的战友,如今成为了刀兵相向的敌人;而曾经血海深仇的对手,却在这时成为了必须依赖的战友。
这样的转变,荒诞又残酷。
而他们,作为平民,没有选择,只能随波逐流,被时代的浪潮推搡着前行。
收拾妥当之后,卡伦迪尔转过身来,将爱人拥入怀中。两人紧紧相拥,像是要在这一刻偷取一点温存。拥抱片刻后,他低声道,“你先收拾,我去叫他们起来。”说完,他松开怀抱,转身离开房间,步伐坚定。
卡伦迪尔是这栋建筑的主人,住着他的一大家子,共十四口人。四个子女如今都在军队中服役,分散在不同的部队;留下的,是他的妻子、未服役的小女儿、儿媳与孙辈。作为长辈,他知道该做什么,也知道自己必须承担起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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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进走廊,开始挨个敲门。每一声敲击都不急不缓,却带着一股力量,像是在宣告一个不容逃避的现实。等叫完所有人,他才转身,走下楼,来到了一楼的库房。
在杜鲁奇到来之前,洛瑟恩的民宅从来没有地窖,因为没有这个需求。潮湿的海风、安稳的岁月,让阿苏尔们从未想过要在自家屋子下面掘土挖坑。而杜鲁奇来了之后,一开始也没有地窖,毕竟,那时也没有必要,但如今,有了。
因为现在有了需求。
当洛瑟恩进入稳定期后,杜鲁奇官方组织民众,指导他们如何正确挖掘地窖,如何设置通风口,如何保证出入的安全,避免因为密闭而导致窒息,他们还统一发放了配套的挖掘工具,从铁锹到木板,应有尽有。
而卡伦迪尔此刻走进库房,就是为了检查通风口是否顺畅,确保一会可以使用。至于原本停在库房里的那辆马车……
做完这一切后,他又返回了二楼,再一次挨个敲了门,确认每一扇门后面的人都已经醒来、开始收拾。紧接着,他将床单被褥等仅剩的实用物件一件一件挑出来,进行收纳。
最后,这些东西被一件不落地装进了地窖。
他很清楚,警报响起意味着什么——那不是练习,不是虚惊,而是真正的危机。他也很清楚,在警报拉响之后,留给他们的应对时间有多少,能有多长,又能做多少事。
十五分钟后,当最后一件生活用品被安置在地窖的角落时,他直起身,长出一口气。眼神先是停留在最里面码放整齐的食物上,然后又看向另一边,那些叠放好的日常用品。东西都在,准备妥当,可他心里却没有丝毫轻松。
长叹一声后,他摇了摇头,眼底闪过一丝疲惫与无奈。握住了小女儿递出的手,爬出了地窖,看见小女儿那双清澈而又略带不安的眼睛后,他随即将她搂进怀里,顺势将小小的身子抱紧,用力轻拍她的后背,以此传递安慰。
做完这一切,他伸手把厚重的木盖推上去,发出闷沉的声响,随后用锁将地窖牢牢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