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今上胸中总有些莫名的烦闷。挥挥手让梅先生下去了。今日是常青被行刑的日子。有许多人来围观这位敢谋杀贵人的戏子。常青虽然不如怜云的名气大,却也是京城有名的角儿。普通老百姓没那个闲去听戏,真正的权贵也不会因为这个戏子唱得不错就搭救他一把。想爬出头的戏子多了去了,总有唱得好的。萧堂主虽然卧病在床,宝乐堂仍然在开戏。去听戏的人却比以前少了。现在那个唱旦角的人,比起怜云来差了太多,简直不能比。唱老生的那个虽然也还不错,但就是不如与怜云搭戏的常青唱得好。便有人来为常青送行。说什么怜云怜雨□□谭公子不成,反起杀心,骗傻子呢……那谭公子一身肥肉,荤素不忌,像头野猪。怜云那样的人,会去□□?不能深想,徒生忧愁罢了。你看着高堂之上有官爷,街头巷尾有差役,有不如没有,想说点什么也不敢张口。奸臣当道。天理何在啊……“为常爷践行。”几个老戏迷带了酒菜,送到常青边上。“多谢。”常青笑了笑,等他们喂来,就吃上一口。有个听客斟了杯酒,常青示意他仰杯,便一口饮尽。“常爷真汉子。”听客赞了句,常青笑了笑,却说,“不过一俗人而已。”唱戏的人不能常喝酒,坏嗓子,他也不爱那火辣辣的滋味。临死前,总能放纵一把。好像吞了一口烈火,从喉间一直燃到心里去了。他脸上带着伤,青紫伤印与红肿鞭痕交织,有些狼狈,然而他的笑十分洒脱,像勘破了生死,风平浪静。若常爷熬过这一关,唱戏,绝对能再胜一筹。却是难了。几个送行的听客摇了摇头。“常青日后不能再为诸位唱戏了,今日颇为感念诸位相送之恩,就再唱两句,聊表谢意。”“常爷客气了。”其他几个听客规规矩矩站好,仿佛这里不是嘈杂的菜市口,而是宝乐堂富贵堂皇的雅座。“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他慢条斯理地开唱,曲调悠闲平静,声音沙哑,却有铿锵之意,如有烽烟升起,仿佛眼下真是城楼,大敌当前。常青双手被缚,只能干唱,那些花了功夫练出来的架势一个也摆不出来,也没有伴奏。但他一开口,周围就静下来了。以前也听过常青唱《空城计》,那时装扮齐全,他开腔却不如现在这么惊艳。莫名的泪意汹涌,听客们齐齐喝了一声,好!其他人听得晕乎乎,也随之喝彩。“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声音越发低沉,其间淡淡的沙哑并不让人觉得粗砺,反而刮磨着耳朵,一个字一个字落进听者肚子里。曲调悠长,蜿蜒中难免忧愁,常青声音却镇定下来,正是诸葛亮在思索退敌妙计。“我也曾差人去打听,打听得司马领兵往西行。一来是马谡无谋少才能,二来是将帅不和失街亭。”诸葛亮在城楼上,心中有些不安,或许还有些虚,若城破,则江山改姓,百姓流离。城中空空,缺兵少将,看见魏国大军来袭,愈发接近,即使知道上次战败的原因,也无事无补。诸葛亮镇定下来了,其他人却觉得慌乱。菜市口的人,能常常听戏的不多,识字的更少,空城计也并非是耳熟能详的故事。他们只想知道,一座空城,能否挡得住大军?纵然是常听戏的老戏迷,也凝神不语,觉得眼睛而被沙子迷着了,唱词都相似,好角总难求。“诸葛亮在敌楼把驾等,等候了司马到此谈谈心。”诸葛亮却是云淡风轻,悠悠然在城楼上坐下来了,等司马懿带大军过来,顺便笑言,欲与司马谈心。常青第一回没有去注意伴乐,也不担忧台下听者是否满意。只想唱出一个在城楼上观山景的诸葛亮。便任意地唱下去了。这一折《空城计》早就唱过了千遍万遍,词曲烂熟于心,信手拈来,此时心中无牵无挂,放开了一切束缚,分外潇洒,整段行云流水,倾泻而出,听者皆十分投入。“诸葛亮无有别的敬早预备下羊羔美酒犒赏你的三军。既到此就该把城进,为什么犹疑不定、进退两难,为的是何情?”这一句唱完,嗓子愈发哑了。得与失,皆勘破。诸葛亮在城楼上淡然抚琴,邀请司马懿进去。然而,面对如此坦然友善的诸葛亮,司马懿却犹豫了。若是陷阱,便损兵折将。是否进城?听者们便也犹豫起来了。真面临这个情况,手下是几十万大军的性命,城楼上是对方足智多谋的军师好言好语相邀请,敢进城吗?连边上的刽子手都悄悄搓了搓手指,要是他,也不敢拿将士们的命、自己的官位去拼啊……赢则生,败则死,并不是在说两个人的命运。身后还有无数人的命运交相依附。“左右琴童人两个,我是又无有埋伏、又无有兵。你不要胡思乱想心不定,来、来、来,请上城来听我抚琴。”常青唱的时候带着笑意,似乎在打趣那位带着大军的司马将军,谈笑间挖了一个巨大的陷阱,邀请对方踩进来。即使他跪在菜市口,身形狼狈,也像羽扇纶巾谈笑自若的谦谦君子,让人心中猛然一痛。诸葛亮再次邀请司马懿,这一回,司马懿却是真的定了心,完全不相信诸葛村夫的话,拔了大旗就撤军。天上不会掉馅饼,诸葛村夫岂会扫榻相迎?大军对空城。诸葛亮一折空城计,大军败退。常青唱完,菜市口周围的人齐齐愣了一下,再大声道好。掌声如鸣雷。常青这时候才明白,原来唱戏,也是件不错的事情。谭太监轻蔑地看着诸人,心想,空城计成了又如何?最后江山不也落在了魏国手中?不也是司马家得了天下?戏子就是戏子。皇宫内院,皇帝也斟了一杯酒。“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梅先生一身贵妃扮相,恍若神仙妃子,眉眼平和而温润,那种被时间磨练过,愈发醇厚的温柔,让人无法挪开眼睛。唱腔极柔,又有些凄婉离愁之意。“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梅先生唱完一句,又虚望半空中,仿佛天上真有一轮明月。然而这会儿是上午,天上只有一个滚圆的太阳。“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离月宫……”这是《贵妃醉酒》里的一段。唐玄宗与杨贵妃相约在百花亭赏花,唐玄宗迟迟不来,杨贵妃哀怨哀伤,独酌致醉,心中怨愤又无可奈何。伴奏的乐器明亮而有韧性,与他的嗓音,唱腔完美融合在一起。眼见他忧愁多思的样子,皇帝越发觉得心里堵得慌。“玉石桥斜倚把栏杆靠,那鸳鸯来戏水……”梅先生完全没管那高台之上的帝王在想什么。他只管唱他的戏。委婉细致又缠绵温柔,仿佛这真是一位多情而痴心的贵妃。“金色鲤鱼在水面朝…”皇帝不自觉走下去,手里的酒杯跌落,滚到了地毯上,泅湿了好一片儿。“雁儿并飞腾…”“闻奴的声音落花荫……”“这景色撩人欲醉——”梅先生的手突然被皇帝抓住。“贵妃。”皇帝这一声唤出来,两人俱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