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家门时,他发现她还在哭。他又折了回来,用大拇指抹干了她的眼泪,“你别怕,你别怕,我去说一声就回来。”他脸上浮现出哄小孩的表情。那时的方一楠也不知道,再一次见面就是隔着一张铁窗了。4那张把他们分开七年的刑满释放通知书还藏在方一楠的后备箱里。那七年里方一楠成了丧家之犬。大山里没有了她的容身地,学校里也没有。她根本不知道到底如何才能凑出那些学费,更不知道哥哥是卖了多少家当才把最初的那几万块钱塞到她手里的。想到哥哥曾受过的为难,她放声大哭。城市光怪陆离,而大山又冷酷无情。她只能让自己一直在路上。哥哥出狱后,她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和孩子。她迫不及待地带着哥哥回家,想让所有人都看看自己的骄傲。但是她又一次错了,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忍受和杀人犯同处一室的。哥哥和过去的她一样,成了无处可归的人。大山能容忍欺凌、容忍荒唐、容忍贫穷,唯独不能容忍背叛。为了买来的童养媳,杀掉了同族的堂叔,就是最大的背叛。5“你怎么哭了?”老房子的门开了,哑巴站在门口,急急地对方一楠打着手势。他太熟悉她的哭声了,从她还是个婴儿的时候,他就整夜整夜守在床边,穷尽自己能想起的所有滑稽表情,来安抚那个被迫远离亲生父母的小人儿。方一楠摆了摆手,浓郁的酒气出卖了她。哑巴气得走了出来,手势里都带着三分火气。他质问她,为什么明知道要开车还偷着喝酒。像一个被叛逆女儿惹恼的父亲。方一楠什么都没回答,她抱住了他。这是她在这个世上除了小米之外唯一的亲人。就在刚刚,她已经想好了。工资不涨就不涨吧,她可以白天去驾校,晚上再出来跑车拉活。她总得买个像样的房子给他养老,他年龄大了,不可能再像过去那样飘荡在一个又一个工地了。她这辈子都不会舍弃他的。“赶紧回去,小妹。”他还是很生气,因为他看到驾驶座旁至少还放着三罐啤酒,“弟弟去钓鱼了,小米自己在家。我怕他害怕。”他在方一楠面前,一直称呼王槑为“弟弟”——小指放在唇前,然后在耳边挥动手掌。他从没有这样称呼过方一楠的前夫,他只肯叫那个人的原名。方一楠点点头。6这一幕被蹲守在墙角的二把刀录了下来。她心满意足地欣赏着自己的“战利品”:黑暗中,方一楠在门口等候着哑巴房客。他一出来,他俩就抱在了一起。这一天已经让二把刀等了太久太久。她为此特意又买了一只新手机,总要录得清晰些才好当证据;她每天下午在方一楠快要回来的时候总会徘徊到这墙角下;她摸透了哑巴的所有作息……“赶紧回来。你个小王八蛋。整天不着家。快回来看看家里给你准备了什么宝贝。”她敞亮地催促着钓了一桶草鱼的王槑。杀人犯(3)1二把刀对驱逐“入侵者”相当有信心。这不是她第一次这样干了,王槑26岁那年带回家的女朋友,也是被她不费吹灰之力赶了出去。“那个克夫婊子一看就不是过日子的人。我眼皮子一抬就知道她安的什么心。”在得知那个女孩和王槑分手后,她这样说。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已经忘记那个女孩到底叫小薏还是小伊,她只是非常笃定那个女孩绝对没安好心、绝对是个嫌贫爱富的东西。她依旧为自己当年的机智而自豪。“嗬,我把头一天晚上的稀饭热了热、炒的几个菜拿了出来,你们猜怎么着?克夫婊子变脸了。”在麻将桌前,她得意地提起自己当年的识人计,“还想顿顿吃新的啊?见到剩菜剩饭就掉脸子啊?谁家的日子经得起她那么过?这姑娘就不是奔着过日子来的。”她的这点小计谋得到了麻友们的一致认可,但她闭口不提自己留下了女孩提来的茶叶、月饼礼盒和一篮子高档水果。她像头凶悍的雌兽一样镇守着这个家。是她,白天扫马路、晚上去澡堂穿着背心大裤衩给人搓澡,马不停蹄地打几份工来养王槑那个有肺痨的父亲;是她,从裤兜子里掏出一把卷成卷的零钱,供王槑交学费、交书费、买冰棍;是她,伺候了王槑那个老年痴呆的爷爷整整八年,沾染上了一身屎尿屁味。而王槑的父亲,因为常年咳嗽,两颊总是带着点粉红。没做过什么活的手纤细白净,指甲在百无聊赖之中修剪得剔透浑圆,举手投足间有了点大姑娘似的文静气息。